爺爺已經很老了，老得無力種些花草給他的生活增添光彩，只能拉着他的孫女絮絮叨叨地翻出些陳年舊事來。
他將那個視若珍寶的紅木箱子拿出來，興致勃勃地拂去那一疊疊照片、一本本書上的灰塵，然後像一個孩子一樣欣喜地把自己的好東西分享給我。可是有一張照片，爺爺總小氣地不讓我看，於是我只好偷偷地瞟——那是爺爺與已故奶奶的合影。
爺爺和奶奶的婚姻，是絕絕對對的“包辦”。爺爺好歹讀過高中，肚子裏有幾兩墨水，卻被困在小鄉村裏——這倒像極了《平凡的世界》裏的孫少安，可惜他並沒有遇見“田曉霞”，只找到了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村姑娘——我的奶奶。面山而居，以水為鄰的姑娘能有什麼心情去了解詩詞歌賦？這樣的兩個人，不可能走到一起的。可是兩户人家偏偏是世交，雙方父母早已開始為撮合他們的婚事操心。兩個年輕人就這樣不情不願地結合到了一起，我想爺爺那時的心情是怨恨的：這個姑娘，是責任，是負擔，是他奔向城市路上的羈絆，是他年少輕狂時代的結束。
這種怨恨甚至延續到了他們晚年的時候。爺爺與奶奶的生活，相敬如賓，平淡如水，沒有情味，每一天都在奶奶的生活與爺爺為數不多的幾句話裏過去。
但是我沒想到他們之間的生活，是有愛的，不對，應該是生活給了他們愛。
愛，其實是有盲點的。數十年如一日的風雨同舟，彼此親密得知根知底，可正是因為太親密，所以不敢表達感情，不敢像一對正常的夫妻一樣，甜甜蜜蜜，如膠似漆。
我想起那張合影上的細節：爺爺緊張的雙脣，筆直的站姿；奶奶微傾的身體，向着爺爺那個方向靠近。那是他們三十多歲時的照片了，記錄了他們殘餘的一點點青春和生活重壓下的感情。我聽得見沉重的腳步聲，從過去一直捶響到未來。
我想起他們為對方養成的那個習慣。爺爺喜歡飯後喝杯茶，奶奶就事先倒好。每當他將手伸向茶几，總會碰到那個茶杯，温度剛剛好。而奶奶的愛吃甜食，也是爺爺每天都為他買些小糕點慣出來的……他們之間的微妙之處那麼多，可連他們都未發覺。
我想起奶奶死後，爺爺那麼剛強的一個人，忽然就消沉下來了。奶奶用過的東西，原原本本地放在那裏，每逢清明和春節才稍稍擦拭。那套奶奶買來的唯一的奢侈品——白瓷碗，碗口朝下放在白瓷盤上，將碗提起來時，那個白白的圓圈裏面是乾淨的盤壁，外面是細細密密的灰塵。
如果爺爺和奶奶能早點發現這個盲點，是不是奶奶臨走前會開心一點？爺爺是不是能少點遺憾？
我終究還是希望，在愛的盲點裏，能少一些悲傷的身影；在愛的盲點外，能多一些人學會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