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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朝國學:怎一個“夢”字了得作文

國學文化 閲讀(1.22W)

一部中國文學史,無時代無夢,無體裁無夢;而論及寫“夢”之大師,非湯顯祖(號若士)莫屬。“臨川四夢”,夢中多“夢”:《南柯記》四十四出,“夢”了三十三出;《邯鄲記》三十出,“夢”了二十六出;《紫釵記》第四十九出“曉窗圓夢”,雖是“小夢”則事關死生;《還魂記》(即《牡丹亭》)則是《莊子·齊物論》所言之“大夢”,其《驚夢》《尋夢》兩目乃“大夢”之戲眼,可謂“麗娘一夢,《還魂》皆活”。四百年來,説湯若士之“夢”者代不乏人,筆者這篇短文嘗試用“漢字批評”的方法重釋臨川之“夢”。

漢朝國學:怎一個“夢”字了得

“夢”這個漢字由“夢”簡化而來,《説文解字》“夢”從夕,夕者月半見,日且冥而月且生矣,這是強調做夢的時間;許慎説“夢,不明也”,段玉裁注“以其字從夕,故釋為不明也”,段注還是在講做夢的時間。但我以為,“不明”也是“夢”的特徵之一:凡夢皆難以明説或説明,所謂“夢可道,非常夢”也。

陸德明《經典釋文》稱“夢,本又作”,《説文》“”從“宀”從“”“夢”聲,“宀”為夢者所居之處,“”為夢者所倚之物,這是強調做夢的場所。許慎説“,寐而覺者也”,段注認為“”字的“寐而覺”與“酲”字的“醉而覺同意”(段注説“酲”是“醉中有所覺悟即是醒也”)。兩條段注無意中觸到了文學之夢的真諦:寐與覺或醉與醒的悖論式統一。故“”還是可以説的,否則何來“臨川四夢”?只是“”這個字消失了:“今字假夢為之,夢行而廢矣。”(段注)

“夢”行而“”廢矣,但“”字之“寐而覺”義與“夢”字之“不明”義卻並行不悖地活在“夢”字中,活在歷朝歷代各體文學的“夢”的書寫之中,乃至暗結為若士之夢的文化密碼。《牡丹亭》先有《驚夢》後有《尋夢》:前者是“寐而覺”之“”,後者是“不明”之“夢”;前者因“寐而覺”而細膩真切、歷歷在目,後者因“不明”而“尋思展轉,竟夜無眠”。《驚夢》中的麗娘,夢前攬鏡自照、睹景傷情,夢中欲拒還迎、兩情和合,夢後行坐不寧、心悠步嚲。《尋夢》中的麗娘則分外困惑,獨坐思量,情殊悵恍:“那書生,素乏平生半面,乍便今生夢見?”麗娘不明,“為甚衾兒裏不住的柔腸轉”。為何夢中“好一會分明,美滿幽香不可言”,連“夢到正好時節,甚片兒吊下來也”都是那麼真切,怎麼忽然間“都不見了”?正是有“忽忽花間起夢情,女兒心性未分明”,才有“乘此空閒,悄向花園尋看”。

麗娘尋夢的過程,其實是一個叩問內心、力求解惑的過程。臨川寫麗娘尋夢大有深意:麗娘尋的豈止是“夢”,她尋的是“覺”和“寤”。《説文》“寤從”,許解有“寐覺而有言曰寤”,段注有“古書多假寤為悟”。如果説《驚夢》是以麗孃的夢敍事,那麼《尋夢》則是麗娘當然也是若士的夢之反思或夢之覺悟。尋夢之後的麗娘由“不明”而“覺悟”:“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對夢的反思和覺悟最終釀成麗娘青春的覺醒,一個乖順自束的名門閨秀自此逝去,一個敢愛敢為的至情女子已然新生。《牡丹亭》由“驚夢”而“尋夢”,實則為湯顯祖“寐覺而有言”,某種意義上是“夢”字“不明”義與“寐而覺”義之張力的戲劇性展開,是對“夢”字之詞根義的文化解碼。

《紫釵記》的“曉窗圓夢”,寫霍小玉因思念李益而成疾,夢見一位着黃衫似劍俠之人,送她一雙小鞋兒。此乃“寐而覺”,是夢者敍夢。霍小玉醒來後請鮑四娘釋夢,此為夢者因“不明”而尋夢或解夢。敍夢與解夢,可視為湯顯祖將“夢”字之詞根的語義張力,化為“夢”劇之戲曲藝術的人文訴求。“曉窗圓夢”時的霍小玉,如此貞專如此執着,頗得《毛詩》之“儒”義。其他如《邯鄲記》寫盧生夢醒而悟“道”,《南柯記》寫淳于棼夢醒而皈“佛”,儒道釋三義皆在臨川的“寐而覺”之中了。

《説文解字》許慎釋“”,引了《周禮》“以日月星辰占夢之吉凶”的一段話。《周禮》將所佔之夢分為三類共六種:正夢與噩夢,思夢與寤夢,喜夢與懼夢。依照段注的解釋,第一類是平安自夢與驚愕之夢,第二類是覺時所思而夢與覺時所道而夢,第三類則是因喜悦而夢與因恐懼而夢。這些夢我們在文學作品中常常見到,只是文學之夢,種類更繁多,內涵更復雜,形式更多樣。以先秦文學的《詩經》和《左傳》為例,《詩經·小雅》有“吉夢維何?維熊維羆,維虺維蛇”“牧人乃夢,眾維魚矣,旐維旟矣”,《左傳》有“晉侯夢與楚子搏”“宋元公夢大子欒即位於廟”等等,細膩生動,宛在目前。人在夢中,豈知非真?

蘇軾詩曰“夢時良是覺時非”,“”之“寐而有覺”乃“夢時良是”,“夢”之“不明”乃“覺時非”。文人敍夢,是對“夢時良是”的真實記載;文人尋夢則是對“覺時非”的反思。而夢文學的真諦正在於“夢是”與“覺非”的悖立或張力之間。屈原《九章·惜誦》“餘夢登天兮”,覺後有“君可思而不可恃”;李白夢遊天姥,出入神仙洞府,暢快至極,醒來始悟“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蘇軾“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粧”,醒來方覺“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正因“夢是”“覺非”,夢的文學書寫才有了審美之張力與思辨之空間。

《莊子·齊物論》有人所共知的“莊周夢蝶”,而我以為《齊物論》最為深刻的“夢論”,是長梧子對瞿鵲子説的一句話:“予謂女(汝)夢,亦夢也。”我在這裏説湯顯祖的“夢”,我何嘗不是在“夢”中?怎一個“夢”字了得!

(作者:李小蘭,東華理工大學江西戲劇資源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