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一個打扮利落的女子會在一台落滿時光印記的縫紉機前坐下，旁邊，是一個高她許多頭的孩子，屏息着在針下引線。之後，吭當吭當的聲音充斥在那間浸了陽光的屋裏，就像餘音渺渺的佛音，在她二人的心中敲打出木魚音韻。
姥姥家，閣樓上，一台被皮革小心罩好的縫紉機不知熬過了多少春秋，其實，直到現在我也只知道在它悠悠的光景裏，曾有過一個主人，就是我的姥姥。在我剛會蹣跚着走路的時候，小小的我最喜歡搬把小凳子，坐在姥姥身旁，仰頭看眯着眼俯低身子的姥姥一點一點侍弄着針下的襯布。伴隨着吭當吭當機輪轉動的聲音，針下的布不斷打皺撐直着。這個時候，姥姥就會在口中很慢地絮説着要給我做很多很多的衣裳，以後也是。小小的我便笑着拍手，踮起腳去夠那個縫紉機身。剎那，指尖的涼絲絲順着那上面三個端正地鍍着金邊的“蝴蝶牌”，懵懂地傳進心尖，顫顫地。
而好容易等到姥姥撇下那台縫紉機，我便迫不及待地蹭到機前高高長長的凳子上，儘量伸長了腳，學着姥姥的樣子，去踩機身下光亮的踩踏板，一下一下。這個時候我就會閉上眼沉醉，就像在坐我最愛的鞦韆一樣滿足。
就這樣，那台老縫紉機陪伴着守護着我最初的童年記憶。而當老屋要面臨拆遷的時候，它也竟留了下來。似乎只是因為姥姥跟我説過要給我做很多很多的衣裳，以後也是。
可當我慢慢長大，升入了國中，再是高中，我再也不是那個嚷嚷着要穿新衣服的小孩子了。於是不知為什麼，姥姥給我做衣裳的次數越來越少了，而我的耳邊也多了些姨姑們的抱怨，似乎是對姥姥和那台縫紉機。終於，有一天我得知那台縫紉機要賣了，是在姨姑們多天以來的商量下決定的。那天，看着姥姥一個人默默地進了裏屋，我心裏像塞進了什麼東西似的。
之後，我上了閣樓，卻擁了滿懷熟悉的聲音，以及撞見了一個人，是二姨。素來做事利落風火的她此時正眯着眼俯低身子。悄悄湊近，她正很耐心地縫訂着一個三角布塊，而她的面前，數不清的散開的方正布堆積着，還有一個完整的手工坐墊，似乎是她做成的。此時的老縫紉機又在工作着，只不過那吭當的聲音更低沉了，而踏板上也沾落着再也擦不去的塵。突然，埋頭縫紉的二姨輕輕“呀”了一聲，原來是針孔裏的線散開了，而她再怎麼貼進針尖的小孔也穿不過。我輕輕地接過她手裏的線，慢慢地、穩穩地送進了針孔裏。然後，我便坐在了二姨身旁，聽她小聲地絮説着自己也開始眼花了，曾經她的母親是怎樣在這細針下搗騰出如何如何精緻的衣裳。那一整天，坐在縫紉機旁的我一直很安靜地看着她倆，想了很多。
最後的最後，那台印着蝴蝶牌的縫紉機，不知為什麼，又長住在了閣樓。
後來我才明白，當初原來是二姨選擇了讓它留下。如此，就讓我也一起來守護着它吧，就像多年以前的那天，胸前彆着老花鏡的姥姥一點一點侍弄着針下不斷打皺撐直的布，而我在一旁滿足地凝望。
真的，能讓這吱呀的機聲一直行走在我的心間，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