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天氣永遠是最好的，最舒適的。它可以使人心情愉快，除了——那些憂鬱的人，比如我。一個星期前我被公司裁員，現在不得不在吵吵嚷嚷的火車站賣水果。
來來往往的行人中，我看到了一個灰色的身影——是大憨的兒子小憨。大憨是住街角的一個窮苦的鞋匠，有時會拾些破爛賣錢補貼家用。前些天大憨因為偷了麪包店的一個麪包被抓起來了，所以小憨應該是來接替他工作的。不過，這傢伙來火車站幹嘛，他這種人一輩子都坐不起火車。有其父必有其子。我趕快把水果籃拉近一些，緊緊盯着小憨，怕他做什麼事。
小憨一隻手提着一些廢塑料泡沫，一手提着一隻鞋柄脱落的髒拖鞋。他還是穿着那雙他祖父淘汰給他的破拖鞋啊。小憨走到牆角，丟下那點破爛，開始修他的鞋，他髒兮兮的臉湊到鞋前，皺着眉認真地修理着。無奈那鞋底的洞太大了，他只能作罷。“哼！”我聽見他大聲地抱怨，將鞋狠狠地甩了一下。那種不應該出現在小孩臉上的憂愁、悲哀在他臉上漸漸浮現。燦爛的陽光照在這個又髒又黑的男孩身上，非常有違和感。
原來是想找一個地方修鞋啊。我稍微放鬆了一些，但又不敢太掉以輕心。一邊用餘光注視着有沒有顧客，一邊繼續看着小憨。
小憨一直鬱悶地轉着自己的拖鞋，突然，他的目光投向某個地方，眼睛都直了。我隨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個白人男孩，穿着嶄新的黑皮鞋，跟着兩個像他親戚的人向我這裏走來。是顧客吧，我不敢再那麼散漫了，卻還是抑制不住地注視那個白人男孩。他正在用雪白的紙巾擦拭上好的皮鞋鞋面。一個男孩子，要那麼幹淨幹嘛！我在心裏嘀咕着。他們並不是來買我的水果的。“讓開！窮鬼。”其中一個男人兇狠地對我説，我趕快把座位讓出來。而那個白淨的男孩卻還在拼命擦拭那鞋面上隱形的污漬，好像世界上只剩這雙皮鞋似的。我靠在長凳的邊緣上，苦笑着望向小憨。他還在盯着那雙皮鞋，嘴角微微揚起，大概在想象自己穿着這雙鞋的樣子吧。我搖搖頭，看着明晃晃的天空。我和小憨是同一類啊，窮人。窮人，就是要被富人欺負啊。
火車到站的鈴響了。軍綠色的火車緩緩駛進站台。皮鞋男孩還想調整一下自己美麗的鞋，卻被他的家人拉上了車。人羣急着要上車，推推搡搡，吵吵鬧鬧，皮鞋男孩頓時被人浪淹沒，離開了我的視線。待急躁的人們大部分上了車，有一隻光輝鋥亮的黑皮鞋卻孤零零地躺在灰色巖石鋪的站台上。那男孩撇着嘴想下去拿他寶貴的鞋。但是，他被人羣擠在中間，只能對他的鞋望眼欲穿。這時，我注意到小憨站了起來，向那雙皮鞋走去。
小憨壞掉的鞋是穿在右腳上的，而這隻好看的黑皮鞋正好也是右腳！小憨捧起那隻鞋，出神地看着。他是要把它佔為己有了吧，肯定的。我眯着眼睛，躲避着刺眼的陽光。小憨望着鞋，猶豫着要不要把它套在腳上，但隨即，他做了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舉動——他拿着鞋飛奔向站在火車門口望着皮鞋的男孩。
小憨邁着大步堅決地向火車跑去，他的兩條纖細柔弱的腿下定決心似的飛速擺動，肩胛骨誇張地鼓起，揮舞着胳膊，努力把抓着鞋子的手往前伸，那隻皮鞋翹着，似乎非常想回到自己主人的腳上。皮鞋男孩也伸長胳臂，想拿到他的鞋。但是，火車無情地越駛越快。小憨的額頭已經有了一層細細的汗，營養不良的他跑得越來越慢，雙腿打顫着，但他還在堅持。一次一次，他努力着，努力着，卻永遠與火車保持着一段距離。皮鞋男孩焦急地望着他，眼裏泛着驚喜與感激。因為背光，小憨的身影成了燦爛陽光中一抹黑色的風景。
我的眼睛似乎黏在了那個奔跑着的少年身上，全然不管我的水果了。小憨最終是疲憊了，他的胸脯在猛烈起伏，氣喘吁吁。他離火車越來越遠。他只好猛地剎住，踉蹌了一下，隨後奮力揚起右邊的胳膊，拼盡全力將鞋子拋擲向皮鞋男孩。然而，鞋子卻在離皮鞋男孩一米遠的地方“啪”地落地。鞋子在地面滑了幾下，歪倒，落上了灰塵。小憨有些氣惱地甩了甩胳膊，恨鐵不成鋼地皺起眉頭望着即將出站的火車和站在火車門邊的男孩。他小小的臉上寫滿了失望。畢竟，那皮鞋是他那麼心愛的寶貝，失去了喜愛的東西，這種心情小憨一定感受得到。
這時，我的目光才落到皮鞋男孩身上。他顯然有些失落，卻又毫不猶豫脱下了自己左腳上的皮鞋。他有些嚴肅，似乎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隨即，他將剛剛脱下的鞋向小憨用力拋了過去。那隻鞋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撕破了空氣，“撲通”地跳在它的同伴前面。皮鞋男孩稚氣未脱的臉上浮現出開心的笑容，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小憨剛剛正在平息自己粗重的呼吸，發現自己已經擁有了完整的一雙鞋，不禁抽了一口氣。他難以置信地捧着皮鞋男孩拋給他的那隻鞋，瞪大了雙眼。而原本那鞋的主人，正朝他揮着手。小憨笑了，發自內心地笑了，舉起了左手，在中午暖洋洋的風中輕輕地揮着。
我好像感覺呼吸能順暢了。以往壓在心裏的那塊巨石——壓力、煩躁、抑鬱和對生活的厭倦，就隨着兩個孩子的笑容消逝，我也忍不住揚起嘴角。小憨手中鋥亮的黑色皮鞋，在金色的陽光的照耀下，閃爍着最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