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你是從城裏來的吧？”蒼白頭髮的女人拉住我的手。她臉上深淺縱橫的溝壑猙獰地扭曲在一起，灰黑渾濁的眼珠夾在這樣的臉皮上，時不時地動上一動。此時她的眼神，是一種與面孔不相符的急迫、期待和詭祕的光。
我遲疑地點了點頭，不知道她想做什麼。
她忽然低下頭飛快地羞澀地笑了一下，拉着我走，邊走邊説：“你從城裏來的，那一定會寫字了。”她拉着我轉了一個又一個小巷，最終拐進小鎮深處的一個小宅門。她拉着我直奔旁邊一間小屋。小屋裏只有一扇窗子，陽光斜照進來。她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一張大紙一盒稀墨，一邊給我鋪紙一邊説道：“我想到廟裏去捐一個門檻替身，廟裏説要寫一封什麼什麼文來説自己的罪過，你是個城裏人，這該不難吧？”
她把毛筆遞給我，試探看着我的眼睛。
我慌張地接過毛筆低頭，不敢看她的眼珠，“你説，要我寫什麼？”
她恭謹地站直了，恭恭敬敬地説：“你只寫：衞家山人祥林嫂，先嫁衞家鎮祥林，後嫁裏山賀老六，不尊女訓……”
祥林嫂洋洋灑灑幾百字，又罵自己，又怨宿命，又求鬼神，我忍不住問她可夠了嗎？她想了一想，對我賠笑説沒有了，便急急從我手裏奪了紙匆匆而去。我喊住她：“祥林嫂，你慢些走，我陪你同去！”
路上我問她為何要捐門檻，她心不在焉地將柳媽的話複述一遍。説着説着，她不自覺走得越來越快，腳步輕盈的像個少女，全不見那種抑抑無生機的影子。
廟裏的和尚並沒有細聽她絮叨自己所謂的“罪”，她剛把自己的故事講到被婆婆綁走，那和尚就冷冷的問：“錢呢？約定的十二千。”
祥林嫂楞了一瞬，隨即應聲從懷裏小心翼翼掏了幾年的工錢，和尚一把抓去，不耐煩對她擺了擺手：“你快回去罷，我們馬上就替你做法！回去罷回去罷。”
她有些尷尬地退出寺廟，但嘴角卻有了笑意，連連回頭望着寺廟大門，直到看不見了。
我忍不住問她：“捐了門檻你就能做福禮的幫工了？”
她驚訝地望着我：“當然可以了，門檻已經替我贖罪了呀！”她一路絮絮叨叨着往年祝福她是如何勤快地做事、福禮要多少工序這種話題，可我心中越來越擔憂。
一進大門，祥林嫂神清氣爽地對魯四太太大聲宣告她已經到廟裏捐了門檻了。説罷就去拿酒杯和筷子，準備擺到香案上。
魯四太太慌忙喊住她：“你放着罷，祥林嫂！”
祥林嫂猶豫地望向魯四太太的方向，確認喊的名字確實是她。才慢慢放下手中的物件，出了廳堂。
她走過我身邊，臉上的皺紋愈深了，眼睛裏再無一絲光彩，只是呆滯地邁步，碰翻了魯四太太剛收好的半籮豆子。她不管，只是往前走。魯四太太在後面喊她：“祥林嫂，怎麼這麼不小心！”停了一會兒又説：“倒不如那時不留你！”
祥林嫂彷彿什麼也沒有聽見，慢慢地向前走，淹沒在房檐投下的一片陰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