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那條青石小巷深處，風把一切都吹得模糊了，唯有那扇木窗依舊清晰，依舊搖曳，嗚嗚聲蕩着思緒，一圈圈漾開……
自記事起，我便是與爺爺一起生活。在那段美好的時光裏，記憶單純得沒有半點瑕疵。爺爺總是坐在那個矮矮的草凳上編簸箕，手指在竹片間來回穿梭，像一位老鋼琴家在陳舊的琴鍵上彈跳。我四歲那年爺爺開始重複地説着一句話：“三三，等我把這些竹子都編成簸箕了你就可以去上學了。”我看向堆積在角落裏的竹子，有的竹節還泛着青綠，有的已是枯黃。它們一根根整齊地堆疊着，堆着一個我和爺爺的約定。
在爺爺忙碌的時候，我就墊着草凳趴在窗子上，努力地踮着腳尖，雖然也只能看到窗子上方，那一行像盒子開了一條細小的縫的天空，我也樂此不疲地努力張望着，偶爾有鳥飛過，我便高興地大叫，胖嘟嘟的小手興奮地拍打着窗沿。
在我做了無數個上學夢時，在秋天快要到來時，堆在角落裏的竹子終於都變成了簸箕，一個疊一個，像綻開了的蓮花。夜裏，星布漫天。爺爺抱着我坐在那個矮矮的草凳上，微微眯着眼，用長滿老繭的手掌撫摸我的頭髮。爺爺的手，帶着竹子的清香，總在我的夢裏縈繞。他跟我説起奶奶的故事，泛白的鬍子隨之一上一下，有節奏沒節奏地抖動着。説到高興處，他就會呵呵笑幾聲。奶奶的故事，成了我兒時最愛的童話。
天氣轉涼，草木漸枯黃。我趴在窗沿上，看着那些光禿禿的樹枝，心裏有種説不出來的悲傷。晚上做作業時我問：“爺爺，我的爸爸媽媽呢？他們去哪兒了，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他們？”水壺裏的水燒得咕咕作響，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回答。然而他只是重重地歎息一聲沒有説話。我便不依了，抽着鼻涕將同學取笑我的話一五一十地説與他，並且還狠狠地詰問他：“我爸媽是不是不要我了？”爺爺撥動旱煙的手在那一瞬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放下煙桿，提起燒得滾燙的水，小心翼翼地把開水倒進温瓶裏。外面起風了，風把木窗吹得嗚嗚作響。爺爺抱起我走到窗邊，伸手將窗子關上，屋內頓時暖和了許多。爺爺指着窗外很遠的地方説：“三三要乖，爸爸媽媽就在那裏，他們在那裏努力掙錢就是為了讓三三能夠上學，能夠穿上新衣服啊。”我從爺爺懷裏支起身子，看到遙遠的地方，一山連着一山。
九歲時我已上了四年級，終於可以不用再墊着草凳也能看到窗子外面的的一切了。四歲的那一線天的風景原來是如此的多彩繽紛。地上花草交相錯長，蝴蝶偷得花心蜜，螞蟻搬家日日忙；樹上桃李春爭豔，秋比香，鳥兒歡歌唱；天空如水明鏡，白雲戲高峯；晴是光影長短換，雨是煙霧繚雲端。這一切，合該是我童年最美好的風景。從小小的木窗裏向外張望着這個美妙的世界，我貪戀着每一個季節帶來的驚喜。
終於，在嫩葉初現枝頭之時，我在窗裏看到了窗外的他們，我朝思暮想的爸爸媽媽。他們衣着整齊乾淨，與這陳舊的小屋，與身後的青石小巷，格格不入。不久，我便跟着爸爸媽媽搬進了新家，離開了爺爺，也一併離開了青石小巷。
踏出院子時，我回頭看了看那扇我曾墊着草凳努力踮起腳尖趴着的木窗，早已被歲月風乾了最初的模樣。那方我曾以為是全世界的天地，原來竟是如此的渺小，小得讓我害怕一旦離開了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
十一度春去春歸，雁已南飛好幾回，風景依舊令人醉，只是人已睡。十六歲，當我再次踏進這青石小巷時，小屋仍舊卧在最深處，只是更陳舊了幾分。也不再屬於我。窗外的景色也依然那麼美麗，木窗在晚風中嗚嗚地唱着從前的歌。窗子上趴着一個小女孩，女兒興奮地拍打着窗沿。我淺淺地彎起嘴角，恍惚中看見爺爺抱着我站在窗子前，長滿老繭的手，帶着竹子的清香指向遠方。
我突然收回前進的步伐，彷彿看到爺爺躲在木窗後面那憂傷不捨的眼神。這被我忽略了十一年的眼神。我感到不安起來。只能倉皇地逃離這扇窗，逃離這深巷，逃離後山那座矮小的，荒草叢生的墳墓。
我奔跑在路上，窗模糊了，窗外的天空模糊了，夢也模糊了。只感覺頰邊滑下兩滴冰涼，悄無聲息地打落在腳下的青石板上，暈不開的，該是我無法釋懷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