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人世道寒樹清風淒涼，萬里夜空滿丈墨，寂靜小巷燈火暗……
那一夜，黃泉古道花盛開，千樹萬樹披紅裝，一路芬芳伴稠麗，石道微風音色絕，孟婆湯香十里溢……
那一夜，吾行人間寒道，苦等一人不得歸。
那一夜，彼岸花盛伴汝行，苦難受盡終言去。
寒風呼嘯，萬籟俱寂，我聽見你低呼一聲，把腰間那累贅重重地甩在了地上。大概那一刻，是真的痛苦的不想活了。
在過往的半年裏，每日的生活於你來説就是吃吃喝喝、吐吐睡睡，清醒的時光實在難熬，記憶中你時常躺着，但我始終明白你不該是這樣子的，你對生活總是嚴苛，也許精緻算不上，卻也總是乾淨得體的。你總是把家裏每處都收拾的乾淨整潔、一塵不染，桌面、牆壁、櫃子裏、抽屜裏……都乾淨得不着一粒塵埃。印象中你時常洗衣服，洗沙發上的罩子、洗電風扇、電視的遮灰布。你是如此乾淨賢惠，彷彿美好的一塵不染，如同那白瓷瓶中的一枝蓮花，不濯不妖，雅緻柔順。
六七歲時的記憶實在太模糊了，能提及的事寥寥無幾。猶記的你剛從醫院回到家裏，我被姑姑匆匆忙忙送回來，乍一見你，又覺歡欣、更感難過。你瘦了很多，於路途中來回奔忙是你顯得很有精氣神，白紫色的嘴脣又盡顯你所受的苦難，你端着電飯鍋中香味四溢的麪條湯走向我，讓我去拿碗吃一點，爺爺奶奶卻立即制止了我，我似乎懂那種制止，又似乎不懂。你笑了笑，卻沒説什麼。記憶在這裏中斷，過去很久之後，我終於後悔沒有吃來自您的最後一碗湯。後來模糊記得家裏吃飯總是靜悄悄的，一説“吃飯”這兩個字奶奶就讓我噤聲，小心叮囑我不要提及這兩個字，她説你聽見會難過，你不能吃飯，那時你的身體已無法承受哪怕一丁點兒外來刺激。然後就隱約聽見你嘔吐的聲音，又似乎看見你痛苦蒼白的臉。小小的人竟然也莫名難過，大概就是從那時起，拐上了長大的漫漫長路。又一幕是你坐在牀上，喊我過去教我難解的題，又想起很小的時候你教我寫自己的名字的場景，我們就在綠色紋理的沙發上；還有我剛上幼兒園時你為我買的第一隻自動筆；黃昏時刻，我們在庭院中，你監督着我寫作業……那是你第一次教我做題，亦是最後一次。大概心裏對某些東西沒了希望，就不會再去依靠，於是很多事情都可以靠自己。
記憶一轉，我又看見你扔掉累贅那個瞬間表情由沉重痛苦，轉而變成輕鬆釋然，在你選擇死亡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該為你高興還是為我們難過。火葬場的人開車來了，他們拿了一個黃色的長袋子，我始終不敢走進你躺的客廳看看你，於是我站在門口，倚着門框，不知什麼時候把手也扣在了門框上，我看見他們竟然將你裝進黃色袋子裏，眼淚突然決堤，我想慌忙跑開，再度投入忙碌中，腳下步子卻有千斤萬重，邁不動，走不開。
上次夢見你，還是在十年前，時隔十年，你終於再次進入我的夢裏了，從夢中哭着醒來，又哭着睡去，在凌晨三點多的夢裏，情緒突然崩盤，白日裏不曾正視過的問題，都被撥開迷霧，變得清晰起來。春秋復冬夏，很多個年頭過去，原來你從來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曾經我問奶奶，為什麼你在夢裏從來不説話，只是笑，奶奶説死去的人不會説話，以至於我都習慣了你不説話的樣子。奇蹟的是，這次你竟然開口講話了，那聲音如綸音玉詔，引我入迷，那一刻，又委屈，又欣喜。
偶然聽説死去的人進生者夢裏需要很大精力，你曾那樣虛弱的離開，大概是真的很難來這一次。我終於明白，你把我獨放人間這麼多年，原來只是為蓄積力量滿足我的小小心願，忽覺這愛沉甸甸的，填滿了心房。
總有一天，吾行之處也會開遍彼方純潔絕美的曼殊沙華，待到那時，你定要盤好你三千青絲中的每一縷思念，等待我，擁抱我。
怕我思念太短，青絲太少，更怕，你的不及我的多。
作者：任慧琳
年級：高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