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朦朦朧朧間，幾處嫣然的色彩裝點了不甚明朗的天際。街角的花鋪中，一株株山茶輕輕綻開着花瓣，燦爛而明媚。我停下腳步，在一片嬌豔中，想起了歪脖子張。
窄小的鎮子裏，時光悠然，日子輕緩。人們大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着些傳統手藝養家餬口。歪脖子張是個裁縫。脖子歪斜，頭耷拉在肩膀上，灰白的頭髮如蓬草般，臉上總堆着和善的笑，一幅老好人的面相。
至於他的原名是什麼，無人在意，只是“老張，老張”地叫着。可鎮子雖小，姓張的人家可不少。若只提句老張，旁人便迷迷糊糊，是東街賣豬肉的屠户，還是北巷做力氣活的瓦匠，再或是新街教書的國小老師。可再加句"噯，那個歪脖子裁縫”，別人恍然大悟般附和着。這歪脖子彷彿倒成了老張區分於他人的標誌了。
老張的裁縫鋪在廣場的那片鐵皮棚屋裏，低矮破落，很不像樣子。屋後是一個冶鐵房，煤渣、廢鐵散落一地。鋪裏客人並不多，時常是各家各户偶爾送來些裂開破線的衣服，請老張幫幫忙。老張也不推辭。縫紉機“嗒噠”地響，腳踏板如波浪般起伏，誰不知道鐵皮棚那個歪脖子張手藝好呢。母親也常讓我帶些衣服給老張補，一來二去，倒成了“熟人”。
老張閒下來就愛侍弄花草。片破敗雜亂中，一株株山茶妥帖地靠在牆角，安好靜謐，一如他梳得齊整的頭髮，熨燙服帖的衣角，修剪得乾乾淨淨的指甲。老張識字不多，卻總戴着老花鏡，吃力地沾着唾沫翻看着一本《養花500問》，特別是山茶花的部分，相比於其他頁面，頁角泛黃，破敗許多，黃褐色的煙印沾滿邊角，旁邊還擺着一本破舊的第10版《新華字典》，無縫補生意時，一坐就是大半天。
我是時常造訪的，孩子頑皮愛美的天性所然，鐵皮棚的山茶令我着迷。許是找到了知音，老張時常拉着我絮叨着養山茶的注意事項。山茶着實嬌氣得很，喜陰，卻不宜過濕；忌烈日，卻時常需光照；一年一移，卻根系脆弱。即便如此，老張對紅英多姿、繁茂豔麗的山茶的寵愛卻不減反增。
老張是個鰥夫，無兒無女，孑然無依。山茶似乎成了他的寄託，嬌氣的山茶在不甚明朗四月的天際下抽出一個個小花苞，為陳舊的鐵皮棚塗抹了一份明媚的春光。老張照料得愈發勤快，跑東跑西，不亦樂乎。
又一次見到老張，他成了小鎮的英雄。
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捅破了小鎮靜靜的夜晚，老張與孩子被急速送往醫院，媒體蜂擁而至，撕碎了偽善的面具。老張一時間成了人人口中的英雄。誰也沒想到，平日裏歪斜脖子，總掛着一副近乎討好的微笑的裁縫，為了一個孩子，竟然能挺身而上，從人手裏奪下尖利的刀子，重傷住院。人們也不再輕浮地稱呼老張，少了一份不着調，多了一些敬意。
再次見到老張，已是過了許久。暮春時節，山茶流紅，鐵皮棚重新開張，老張一人坐在花前。我不忍破壞這份難得的祥和美好，靜佇屋前未語。老張消瘦了不少，精神頭兒卻更加矍爍。青葱的生命高擎着豔麗的色彩，堆紅疊粉，豔若綺繡，不悲不喜，兀自寧靜。忽然明瞭，再謙卑的骨頭裏，也流淌着江河。
“小姑娘，要哪一盆，當季特別流行垂絲海棠……”小販的吆喝，扯回了紛飛的思緒，我又看了一眼嬌豔的山茶，拒絕了小販的推薦，隱於奔流的人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