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是籬前的豆秧，是温暖積熱的草垛，是等在季節裏的故人的容顏，是想向她感恩卻到不了的人心頭又癢又疼的傷。
——題記
車窗外翠綠的顏色層層遞進，在擋風玻璃外，漸漸渲染出一幅開闊的鄉村風景圖。此行是去接年邁的外婆進城生活。耽擱了幾年，慣居鄉下的外婆總算是點了頭。
地勢越來越崎嶇。兩旁的山四面環合，點染着朦朧的翠綠，像踴躍着春意的獸脊。
車終於開不進去了。我推開車門，站在温熱濕軟的土地上。
我闊別已久的故鄉啊！
……
隨着大人走着那條熟悉而陌生的土道，道上簇擁着我記憶中不曾有過的竹林。
是多久，沒有隨他們回來過了呢？以忙為介質，我把自己與故鄉隔得越來越遠了……
日光和煦。小道山迴路轉，柳暗花明。幾所人家掩在綠蔭裏，正午悠悠的炊煙從層疊的葉脈中淡淡升起，和天光雲影共徘徊。
許是聽到一行人窸窣的腳步，從一旁斑駁的籬笆牆裏颯颯地透出清脆的女聲：“啊呀，稀客回來了哦！”接着閃過了一張紅黑的臉，“九姨！”我笑着喊她。並非沾親帶故，只是她排行第九，喚聲九姨卻平添幾分親切。她遞出一個乘着涼浸浸井水的青瓷大碗，又招呼道：“來，多摘些葡萄，你們看那架子都快壓塌了喲！”
濃濃的鄉音咻地把我拉回了孩提時光，曾吃着百家飯，猴在山上被太陽曬褪幾層皮的頑劣已一去不復返。
……
故鄉，滋潤着這樸實和真實，從未變過。
老遠就見外婆戴着斗笠在地裏種瓜。
看見我們，她努力挺了挺佝僂的腰，臉上顯出些許歡喜和説不清的情緒：“喏。你們來啦。”“外婆！”我大聲喚她，她臉上綻放出盛大的笑容，用粗糙的手摸着我的.腦袋：“妮子這麼大啦……”
黃昏我順着田坎向那片夕陽中披着燦黃的麥地走去，驀然發現外婆搬把椅子端坐在那裏，花白的頭髮飄在風中。風和夕陽的橘黃色一起吹來，黃綠黃綠的新麥刷刷地盪漾，遠遠看來外婆像是坐在船上，搖晃中將那明黃和新綠融入骨子裏。
我走上前去，喚了一聲“外婆？”只聽她喃喃道：“瓜秧剛栽下，豆子也才點上。我可捨不得喲。”我寬慰她道：“城裏菜可多了，不愁吃。地，就別種了吧。”她一愣，低聲道：“不是愁吃啊。着地兒生養了咱家，荒廢了總覺得對不起它……”
我愕然。對土地，竟還須感恩麼？
是故鄉，薰陶出外婆一般真性情的人啊……
倚在牀上，陳舊窗欄外景象已近日暮，我兀自想着心事。
恍然發覺天空中隱隱有些窗欄擋不住的嫣紅。我翻身坐起，推門探去，卻不禁歎惋。
只見天邊是一大片醉酒般的潮紅，向四面暈染開來。雲端是萬豔競流，齊匯一處，濃稠而驚豔，一片西天華美到幾乎受傷的地步。
是故鄉，孕育瞭如此盛大的美啊！
這片土地，我的故鄉，在朝夕的暈染中，四季的交疊中，日月的交相輝映中，孕育如此的風物，如此的性情，如此的景緻，還有如此清晰的家族脈絡。我心頭所受的每次顫動，都該是對故鄉的真摯的感恩，和着最深刻的眷戀，還有無以為報的惆悵，埋在心裏最柔軟的地方。
只是，曾血液般濃稠的脈絡，已和人們日漸淡漠的感恩之情，一起散落在城市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