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鮮活的自己
湘西曾是我只在電視廣告裏聽過的地方，知道那裏是水鄉，便沒有其他印象了。
我從小便生活在同為水鄉的江南，人説江南煙雨朦朧，在青瓦下的雨巷裏時常能尋覓到帶着點淡淡憂愁的丁香。我原以為湘西也有着如江南一般的風情，直到讀了沈從文的《湘行散記》，我被書中篇篇短小的故事牽引着，一步一步走近湘西，走近那與我先前認知中截然不同的湘西。
吊腳樓，澄澄江水，山崖，水手，軍人，小婦人，以及有關湘西的種種傳説，在沈先生的筆下交織交融，編繪成淳樸而又美好的湘西畫卷。那些我從不曾體會的風土人情，不曾聽過的湘西櫓歌，沈先生用細膩的文字帶我一一領會。圍坐在火堆旁的夜晚，操着一口粗話的水手，大方卻又多情的小婦人，那是與江南截然不同的樸素熱情，張揚着絢麗多彩的少數民族氣息。
湘西風情固然引人入勝，然而沈先生所寫的不止於風景風俗，他透過表面，洞悉到了更多的人情冷暖。他所認為的生活，參雜在這湘西繪卷中，向我們娓娓道來。
開篇的《一個戴水來皮帽子的朋友》中那位老朋友，曾是放蕩不羈的浪子，是那一帶的風月老手，如今卻規矩地做了飯店的老闆。沈先生説這位老朋友是糅合了雅興與俗趣的，他愛字畫懂得山水的美妙，卻在形容表達時滿口野話，惹人生笑。有人笑他沒有文化，望見俊美山河卻形容不來，我卻覺得這是普通人最正常的樣子。如今教育發達，大家多半都背過好多課文，好多詩詞，但又能有幾人在看見如畫的景色時出口便是“山是眉峯聚，水是眼波橫”。我想沈先生對這位朋友也是喜歡的，他雖一時説不出千古名句，用詞沒有文人墨客那般生動，但他熱愛書畫，他曉得沈周文徵明，他領略得到不同畫家筆下的不同韻味。他的興趣愛好與他的行為舉止碰撞出不一樣的色彩，那才是一個平凡的人，一個鮮活的人。
沒有人規定農民伯伯不能讀詩，達官貴人不能愛看只圖一樂的小説，那何必拘謹自己，愛好何時要與自己的身份相襯。哪怕如那文中的老朋友一般，歲月要他安分守己的生活，他還是會遵循自己骨子裏的喜愛，喜愛書畫，喜愛山水。
我見過畫展裏揹着手認真看畫的工人，他橙色的工服上甚至還帶着工作時留下的點點帶顏色的斑塊，灰頭土臉的樣子看起來疲憊不堪。他望着畫作的眼神卻十分認真，帶着些思索的目光好像在細細品味畫的巧妙，連眉頭都微微皺了起來。見過夜晚的廣場上大媽們舞着火紅的大扇子，伴隨着極具節奏的音樂，走着略顯笨拙卻充滿自信的步伐。在這樣一支龐大的隊伍裏卻有一個不那麼和諧的身影，她穿着年輕人的休閒T恤，兩手叉腰跟着大家跳得悠閒自在，看不出有絲毫的不合拍。
我的伯伯也是如此，他在工廠裏打工，國中都沒有畢業，每個月拿着一筆不豐厚的工資。沒見過什麼世面，一趟不出省的旅遊他都要思索很久。可就是這麼一位基層的工人，每每在喝了酒以後，粗着脖子，紅着臉，拿着筷子在餐碗上劃來劃去，如指點江山一般，同我爸爸講着國家大事。從古至今的大事情他清楚的很，好似他曾編輯過一本史冊一樣。時不時還對現下發生的事情表達自己的意見，那架子好像他真如一名政客一樣，説起來是頭頭是道。我常常捧着飯碗聽我伯伯講，不得不説他知道的真的很多，也很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伯伯最高興的那回是在他女兒考上大學後的宴席上，他同我爸爸爭論了起來，爭論歷史上的人物，具體的議論呢我還太小聽不太懂，只知道伯伯一隻腳踩在飯店門外的小石頭上，天濛濛暗，路燈如台上聚光燈般照滿他全身，黃光的折射倒是把伯伯臉上一根長一根短的鬍鬚給虛化了不少，嘴裏叼了根煙，用手指指天再指指地，臉漲的有點像張飛，用力得解釋他的看法。從西楚霸王説到後人議論紛紛的李鴻章，老爸否認他的觀點，他一拍大腿微昂着脖子説：”怎麼會不對呢？”再猛吸一口煙，邊吐煙圈邊反駁老爸，認真的樣子與那個平時上班下班時吊兒郎當的伯伯完全不同。那個笑嘻嘻跟我伯母説再打一場麻將就回去的伯伯好像在那刻消失不見，在我面前據理力爭的其實是另一個人。
有時我好奇一位早出晚歸為生計而奔波的人為何會了解那麼多事情，後來我漸漸明白，是工人又怎樣，那是他的愛好，那是他所感興趣的，他喜歡的東西不需要理由，在愛好上人人都是平等的，平凡的百姓為何不能對政治有感。
再後來我讀了幾遍《湘行散記》，沈先生用不止老朋友這一個例子來告訴我那才是有趣的人，那才是老百姓該有的樣子。不是每日守着一畝三分地，忙碌於自己平凡沒有成就的生活，困於自己性格或不高大的身份而放棄自己所愛的事物。就如那被迫嫁給老頭的小婦人，仍愛着年輕的水手，如那淪落風塵的妓女，仍純情得希望着美好的生活。沈先生筆下的人都是平凡的，他們甚至只能在夾縫中生存，但他們都懷着一份熱愛，做着或想着自己喜愛的事物，他們都是鮮活的人。
歷史長河波濤滾滾，百年後誰又記得誰。在這有限的生命裏，做些自己喜愛的事，哪怕不是自己這類人該做的，也不必糾結於所謂的刻板印象。做自己生活的主人，成為一個鮮活的人，無需擔憂什麼，因為綿長光陰總會温暖任何一個熱愛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