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末,後院裏忽地冒出一尖突兀的綠。
説是綠,卻不怎麼有欣欣向榮的綠意,倒是蒼白多幾分。像大火過後苟延殘喘的一株樹,燒去半條命,猶有一口氣在。
外婆彎下腰輕點它幾下,搖搖頭説,不知道哪裏落的野種,成活不了的。
好像人間草木皆是通靈的,它似乎也聽得明白外婆話裏的平淡和不在意,於是越發生出一股子病懨懨的意思,又吊着一口氣不肯放,很有點“氣死老人”的味道。也像是一星湮沒在水窪裏的火種,微弱地燒着,頗沒意思。
外婆一邊把報紙翻得嘩嘩響,一邊頭也不抬地説,這不能強求,這是命,強掙來的是債,野根子不能改。
那是我第一次從別人口中聽説生命的不可逆。彷彿一陣憂傷的風,使麥田戰慄,卻又不得不像往日一樣平息。
它要認命麼?
我看着那一片黑漆漆的土地和那一抹孤獨的綠色,不知道該走向哪裏。
我自己從此再也沒有在意過後院。因為後院裏只有一根不能抗爭命運的野種,它不能,也不應該反抗。這是野種子的命。
大約過了半個月,柳枝都長成了豐腴的佳麗了,天空像松節油稀釋過的顏料,充滿了分層的油和彩。
外婆告訴我後院裏有幾朵花開了,要帶我一起去看。那幾枝花開的窈窈窕窕的,倒像是冬季未曾化的雪花。
我才想起以前那隻可憐的芽兒,來尋了許久,不經意間一回頭,才發覺它早已摻雜在花骨朵中,熱熱鬧鬧的撞進了我的眼。
它生的瘦弱,卻無比堅定。
這是一個令人驚異的發現。我反覆打量它好幾次,又學外婆點了點它瘦弱的枝條,才發現這的確就是那綹活不長的野種生的花。混雜在團團兒似的珍珠白中,頂着幾抹微小的透亮的單薄花瓣。
我扭過頭去看外婆,她淡淡一笑。
外婆依舊輕輕地握着我的手,淺淺開口道,它接受了自己,這是命,它活出了自己的命,活在了自己的命裏。
忽地有一種温潤的覺悟從外婆緊握着我的掌心中傳遍全身。
這是一朵不應該活下的種子,這是一朵不能開的花。它沒有力量成為英雄,不掙扎,也不希求擺脱自己的命運。它更沒有認命,而是在生命的邊緣,接受了所有饋贈。
活不是為了值得而活。
並非所有天生缺陷的種苗都能厚積薄發似的得天獨厚,也不是所有生命都能養出驕傲的成就。
接受不可改變,只接受也不可改變。
想必它也明白。
生命之初,饋贈應該被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