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蟬鳴喧囂，夏風把醫院病房裏一牀潔白的被子烘得熱乎乎的，消毒水的氣味令人窒息。
她隱隱感覺腹部有些疼痛，她的手不自禁地輕輕顫動着——肚子裏那個小傢伙似乎已經準備好來到這個世界了。她那蒼白的雙手緊緊攥住丈夫的衣角，心裏七上八下的，果然一陣山崩地裂的疼痛襲來。
“醫生，醫生……”男人不知所措地呼喊着。她的嘴脣微微顫動，鼻翼間的酒精味更加濃烈了。手術枱上的光迎來了一個新生命。“哇——”她緊皺的眉頭緩緩舒開來。“恭喜您，是個女孩。”她使盡全身的力量微微點了一下頭，百感交集，先前的痛苦全都被成為母親的喜悦所代替了。
手術室的門緩緩打開，“先生，恭喜您，母女平安。”“什麼？！”男人身旁一對老人剛剛充滿光彩的眼珠子突然暗淡下去了，老人小心翼翼地貼近孩子，緊握雙手：“男孩還是女孩？”“女孩啊！”護士有些不耐煩了，“男孩女孩都一樣的。”那個老婦人手握得更緊了，眼中似乎有些藏不住的躁動與怒火：“怎麼能是個女孩呢，怎麼會這樣呢？！”老婦人原本伸出去準備接過孩子的那雙手縮了回來了，憤憤不平。伴着女嬰的哭聲，醫院走廊瀰漫着找不到邊際的冷漠。她剛才那顆幸福的心兒瞬間冰涼了不少，她顫抖了一下。
幾個星期後，迎來孩子的滿月宴，按村裏的習俗應當：男孩“拜飯”，女孩“拜面”，應該是喜氣洋洋的，可這一天婆婆卻起得很晚，也沒有具體準備什麼，終了只是草草了了儀式。
第二天，她和孩子躺在牀上玩鬧：她一隻手輕輕地撫摸寶寶稚嫩的小臉蛋，另一隻手握着寶寶的小手帶着寶寶搖手裏的波浪鼓，伴着“咚咚咚——”的響聲寶寶笑得像朵花兒一樣。突然樓下傳來一聲怒吼，打破了這美好的氣氛：“咋還不下來幹活，以為生個孩子就能偷懶了？”婆婆雙手叉着腰，仰着頭，站在樓下怒目圓睜，像極了魯迅筆下的圓規——楊二嫂。“可是……可是……我帶着孩子呢。”年輕的她有些無奈，懷裏的孩子似乎被嚇到了，猛地哭了起來，撕心裂肺了。木製樓梯發出刺耳的響聲，“噔噔噔——”婆婆上樓了，“這孩子真不好生養！”婆婆皺緊眉頭一把扯過孩子抱在懷裏往大門外走。“我帶孩子，你下地去！”
傍晚回來，她遠遠望見孩子的小臉紅通通的，據鄰居説：婆婆把孩子抱着繞村子走了一大圈，孩子哭了一大圈。母親緊緊摟着懷裏的孩子，心裏一揪一揪地疼。兩個月後，她只好託孃家帶孩子。
此後的日子似乎稍稍平靜了些。
一年後，嬸子生了個男孩，據説“八斤重呢。”婆婆一聽到消息就眉開眼笑，笑開了花了，逢人就説“八斤，八斤呢！”婆婆當天就趕到泉州去看望。年底家裏趕上祭祖，生男孩的嬸子自然藉着照顧孩子的理由，躲過了幹活。嬸子坐在竹凳上翹着二郎腿抱着兒子看電視，邊看電視邊嗑瓜子，瓜子皮落了一地。剛拖過地板的婆婆心裏又氣又不好意思説什麼；下午她忙裏忙外做了一桌子的好菜，而嬸子卻在房間裏睡了一下午的覺。
過年了，她打開女兒的紅包，果然比嬸子兒子的少了一半，她按自壓着怒火，她默默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能發火，不能發火。不料，心裏那團氣焰還是激怒了她：“媽，你説女孩和男孩能一樣嗎？”婆婆斜眼嗤笑道：“你説能一樣嗎？”接着抱起她那寶貝孫子往外走。婆婆滿臉歡喜，邊輕輕拍打着孫子的後背，嘴裏唸叨着：“我的心肝兒嘞，奶奶帶你去玩嘍！”
七年後，她又懷了一個孩子，眼看着就要生產了。
那晚花燈絢麗，她的眼淚悄悄地流下，在那燦爛的燈火中，“哇——”一聲驚動了手術室。
她耳畔隱隱約約地聽見手術室外婆婆那聲音：“喲！是個男孩嘞！”她靜靜地躺在病牀上，眼前出現了一幕：兩個老人臉上的皺紋笑得擠成一團，眼睛裏光彩四射，滿是激動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