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是虔誠。胸前畫十，心中默唸；雙手合十，身體微躬；亦或是十萬長頭，一路磕到拉薩去。爐火燈近，風霜路遠，人間苦樂，皆陷在低頭那刻的虔誠裏——你垂下你高傲的頭顱，突然有了願望，有所亟求——而讓你生出這想法的，正是你面前的人，你低頭而見的芸芸眾生。
那個嚴冬，演出回來。未覺多冷，光着胳膊就從車上跳下來。外婆早在門口候着。她站在台階上，我站在台階下，十四年，我與她一般高了。包未放下，又被匆匆押進衞生間。洗手枱上堆疊着毛衣外套。身上回暖，才覺涼意。灑白的燈光照着灑白的地磚，窗户還開着，風時不時溜進來亂竄一陣。她手腳麻利地扒了我的演出服，嘴裏叨着：“趕緊穿棉毛衫！喏，毛衣！”隨即，一件毛衣撲上了我的臉。我慢慢吞吞穿好棉毛衫，剛抖開毛衣，又被她一把奪過去。“做事磨蹭死了！”她轉至我身前，瞪我一眼，三折兩道，毛衣變成了一個只剩領口的大餅。見我不動，她恨鐵不成昂地使勁抖抖，我恍悟，識相地低頭，大餅立刻套在了脖子上。
閉着眼，撲面一陣毛衣上洗衣粉的香味，眼皮上拂過一段橙紅的黑暗。那瞬間，什麼也不想，散着冷氣的的白燈白地磚也打擾不了——我像一個信徒，做了這樣一個動作，好多年。很熟悉的，這個動作，彷彿做過不知多少遍。哦，這個動作，這個動作，我做了好多年！反應過來時，餅已在頸，外婆在翻外套了。
我想起那是兒時賴牀，喊過了又睡。無數黑暗的早晨，我閉着眼低着頭在睡與醒的邊緣掙扎。她捲了毛衣，往我脖子上一套，被子一掀，只得乖乖起牀。外婆常得意洋洋：“我給你毛衣一套，你就睡不着了，對吧？”
那一刻，我想到一個詞，虔誠。我得對她好點，別老大吼大叫。
七月流火，也下了幾天暴雨。雲稀里嘩啦地從這個城市哭到那個城市，要博得或花或草或木或蟲或鳥或人的悲憫似的。哭一次，哭兩次，終於，她似乎哭累了，抱着太陽抽着鼻涕。
“喵……”
我聽得那聲音從王二家轉過，悽悽慘慘慼戚地繞着一排人家的牆根一路幽咽過來，如泣如訴。我當即扔下電腦，躥到窗前，只見一抹鮮紅——哦，一個小孩，站着不動。略過略過，找到了，是這隻貓兒。它正跑過李三家的後菜地。李三家在我家前面。
它簡直像個偷工減料的劣質毛絨玩具！
我從未、從未見過這樣一隻貓，全身灰色的毛，毛毛躁躁的質如飛蓬，背部一塊一塊黑色污物，不知是什麼，把毛一撮一撮黏在一起。它踩上濕漉漉的泥，左前爪共踩泥五步。而我曾經所見的貓兒，完全可以大跳越過李三家並不多寬的菜地。它比我見過的任何一隻野貓都小，悲苦，無助。它跑到隔壁張叔家門口，停在桂花樹下回望，悲切地叫了兩聲，扭頭，以緩慢的步幅，一路踱向西去了。
它如何走來？馬上又要下雨。它到哪裏去？它到哪裏躲雨？它這麼小，如何在城市存活下去？我盯着它離去的方向，默然不語。
我忘了一個人。
那個穿紅衣裳的女孩。
她此刻也靜立着。低頭瞧着，那小貓兒漸行漸遠。
我希望有什麼神能顯靈。上帝，佛祖，安拉，願它餘生安順，挺過風雨，最好，有個好心人收養。
兩個人，一個在地面，一個在窗前。低頭呵，望。我不知女孩心裏在想什麼。她突然跟了兩步，又停下。
我看不見貓兒了，女孩還站着。貓兒消失在拐角的草叢，但願它不會消失在人世。
我又想到那個詞了，虔誠。
虔誠，是低頭，是低頭時的靜默。你可以不信什麼，但你總會在某一時，突然了你要去信的。也許信什麼，你不管，你只管低頭，看你眼前的人，看你眼下的芸芸眾生。
你希望他們好，於是，便有了一低頭的虔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