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過的兩本書裏，一本叫現實，一本叫理想。
翻開第一本書的扉頁，題着八字：無可奈何，身不由己。
它們好像一團灰白的煙霧，呼吸間我只覺得嗓子發癢，懵懂地不以為意。一頁頁翻過，我是個如飢似渴的學生，每一字每一句都努力烙在腦中，釘在心裏——我只知道這是我從未接觸過的新鮮知識，便不論是否辛辣粗糲都囫圇吞下。
翻過幾頁，我讀到《活着》中的福貴在時代的浪潮裏掙扎，血色漫過他的身邊。
翻過幾頁，《熔爐》中聾啞孩子的淚水漏進我空蕩蕩的心裏，激起的迴響嘲弄着我無力的怒火和悲傷。
翻過幾頁，《北平無戰事》中幣制改革失敗後，國民黨有志青年自殺時的槍響在夕陽西下的機場迴盪，我耳朵裏的嗡鳴聲傳進了腦殼，連帶着心一起顫抖。
翻過幾頁，我躲在窗外目睹了《動物農場》結尾人畜不分的觥籌交錯，嘴裏咂摸着那場不知何時變了味的革命，嚐出來卻滿是苦澀。
“咳，咳。”煙霧不緊不慢地湊上前來將我裹住，我揪着胸口的衣服，呼吸困難。它飄蕩着鑽進我的眼、口、鼻、心。我想流淚，可拼命眨着眼睛，眼眶仍是乾澀；我想哭喊，可喉嚨彷彿已血肉模糊；我想趕緊看完，可無論怎樣忍着疼痛翻動鋒利的書頁，都永遠看不到空白。
翻開第二本書的扉頁，乾乾淨淨，沒有題字。
華美的書頁凝成明黃的光線，起初我只覺得耀眼，便欣喜地放下心來。一頁頁地翻過，我是個風塵僕僕的旅人，試圖將字裏行間每一份純淨和温暖都攬入懷中，攥在手裏——我只知道這是我從未領略過的天高海闊，便無論是否足以果腹都匆忙嚥下。
翻過幾頁，恣意瀟灑、閒雲野鶴的魏晉風流寄情在《世説新語》的山高水長中，如一陣清風吹亮我的眼眸。
翻過幾頁，《重返美麗新世界》結語中藴藏的方向與希望在我腦中轟然炸響，留下一片寧靜與清明。
翻過幾頁，在《冰與火之歌》的亂世中仍選擇忠誠、選擇勇敢、選擇銘記的人們彷彿春風，吹過焦土喚醒春曉的夢想，吹過我的心中捲起驚濤駭浪。
翻過幾頁，我化為《紅樓夢》中大觀園裏的一株無名香草，沐浴着清新温厚的才氣和縱情的歡聲笑語，樂此不疲地揣摩姑娘們眼波流轉間的慧黠。
鵝黃的光線閃閃爍爍，沖走我眼中蓄着的灰白煙霧，有温熱淌過臉頰。我急切地伸手去觸，手指穿過光線，籠住蓬勃而虛無的熱量。輕如霧靄的鵝黃一次又一次地撞上嗆人煙霧，最終卻只能化為臉頰上的温熱，淌過去，掉下來。
我讀過的書裏，一本書，叫現實；一本書，叫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