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到哪裏去捕獲你的身影?是在心上,還是在身旁?
一夜無夢,卻如約地醒來。
抬起手用力揉了揉乾澀的雙眼,才鬆開緊閉的眼簾,吝嗇地露出一絲如同黑曜石的光芒,打量着這個世界。
夏季裏難得清冷的空氣聚攏而來,帶着從黑暗中生出的啞光。她看着逐漸透出柔和的淡綠色牆壁,目光挑剔得如同要求甚高的設計師。
空氣莫名地沉重起來。
耳邊只有喋喋不休的“嗒嗒嗒——”,單調得如同世界已經被誰毀滅。而這僅存的聲音,也愈來愈小、愈來愈小,幾近無聲。
她就這樣看了很久,直到目及處,牆壁青色蔓藤花紋忽然模糊起來,耳邊秒針的行聲清晰起來,才眨了眨眼,翻身坐了起來。
凌亂的棕色長髮就那樣定住,它們的主人似乎也不太想理睬,抬起手隨意地撥弄了幾下便停下,顧不得有幾根落在素白色的牀褥上,她站了起來,走到地下隱約透着光的沉色窗簾前,伸手一拉——
“唰啦——”地一聲,光,還有暖意,迫不及待地湧了進來。
沿路的街道如同往常般熱鬧,不時還有鳥的伴唱。
她毫不留意地昂起頭,看向藍得純粹的天空,抬起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輕輕地、虔誠地,覆蓋在自己的左胸之上。
感受着心臟傳來有力的跳動聲,彷彿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來。她微微歪頭,動了動嘴角,上揚。
“21歲生日快樂,縈。”
縈,你説我該怎樣去適應,這個沒有你的夏天。
這個在我心裏僅存一半的夏季。
(二)
記憶就是印記。是你曾經存在過的印記。
陽光依然很好,掛在藍色天幕上的白雲卷得如同棉花糖,慢慢遊走着,不時又被貼滿綠葉的枝椏遮擋去。
走過街口,才打算轉彎,卻停了下來。眨了眨眼,她似乎在想着什麼,靜默了好一會兒,才轉身走進轉角處的花店。
踏上台階,香氣立馬侵襲而來。
簡單的店鋪裏,有玫瑰、百合、康乃馨、石竹、雛菊、馬蹄蓮,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花,頂着清澈透亮的水珠,在光下伸展。
迎上來一個衣着樸素的店員,眼睛死死地盯着木質地板,聲小且透着膽怯,“請問小姐您……想要怎樣的花?”
“凝你……喜歡什麼花?”少女温和的聲音傳來,帶着明朗的笑。
伸手輕輕觸碰着最近的紅色花瓣,卻在一剎那間收回了手。斂了斂眼簾,像是接觸到什麼忌諱的事物一樣退後一步,她靜了一下,輕聲問:“有白色的蓮花嗎?”
“白色的蓮花……是指白蓮吧……”店員喃喃着,抬眸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脾氣地笑着説,“當然有。那麼您是想要哪一種?單瓣,重瓣,還是復瓣?”
驕傲地,不帶猶豫地,少女説着:“白碗蓮是蓮花中的小花羣,而我喜歡的就是這其中的重瓣白碗蓮……”
“最小的是哪一種?”她抬起眼,才剛緩過來般看着店員,目光平靜,不起波瀾。
“是小花羣中的白碗蓮……那您是要單瓣,重瓣,還是復瓣?”
她閉上眼,平靜地説着:“就重瓣吧,只要兩朵。”
“是。”店員轉身準備離開,卻在轉身之際看了她一眼,動了動嘴角還是沒有説什麼,搖了搖頭,走到店內更深的地方。
時光在花朵之間跳動。
動了動嘴角,她不太熟練地揚起微笑。
“……傳説中,墨脱是蓮花隱藏的聖地。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去那裏,試着尋找那朵蓮花。”少女昂起頭看着藍天,嘴角有美好的微笑,“安妮寶貝曾説過,如果不能歷經艱辛的路途,是不可能到達美好的地方……”
“縈,你説過,安妮寶貝曾經寫下這麼一句話:蓮花代表一種誕生,清除塵垢,在黑暗中趨向光……而我,從這一刻開始,虔誠地去相信,這一句頗有虛無的話語。”
習慣性地把手放在左胸之上,她如同囈語般喃喃説着。
一下又一下,心慢慢地跳動着。
(三)
我想哭,卻擠不出一絲眼淚。任由窗外大雨滂沱,流盡天空最後一滴血。
少女跪在那裏已經很久很久,虔誠地合手,以45°垂下頭,稍失紅的脣瓣伏在中指上,閉着眼,任由長髮在凝固的空氣中發熱,也任由雪色的裙襬沾染上枯葉的痕跡。
跟前是一面石碑,沒有刻字,經年的沖刷使得原本潔淨的石沿蹭上青黑的泥濘,碑的前方,有朵開得正好的重瓣白蓮。
當得知她的死訊,夏凝青一滴眼淚都沒有。她只是突然覺得,身邊的聲音都消失了,色彩也從眼前褪去。那個剎那,她確定自己已經是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了。
空氣徒然稀薄起來,心臟的跳動也變得緩慢,每一下子的呼吸都在痛。
是一種尖鋭的痛,滲入血管、肌肉,由神經依次傳遞到五臟六腑。整個身體都在潰爛。
她明確地知道,有一部分的自己,已經隨着夏縈青遠行了。剩下的一部分,苟存於世界,等待命的終結。
路過墓地的人無不以奇怪的目光打量這這個仿若靜止的少女,竊竊私語,道聽旁説地説着什麼話語,然後離去。
她,一句不漏地記在心裏。
她想,這樣也好,起碼心裏的痛楚會減少一分。
稍微勾起嘴角。
“吶,縈,你知道嗎?”她睜開眼,抬起頭,平視眼前的石碑,看着石碑後寸草叢生的泥土。她就沉睡在那裏。
“人們常説,心碎如死,可現實是,心碎了也不一定會死……”
悲傷是如此深切沉重,話語卻如此簡單明瞭。
她抬起頭看向過分蔚藍的天,凝視着慢慢移動着的絲線繞成的雲,閉上眼,垂下手,嘴角的弧度已不足以承載沉重的傷,漸趨平整。
“縈,我要去墨脱了。”
沒有風,蟬鳴響徹了天空。
雨下得很猛,彷彿要將一輩子的悲痛流光。
她倚在窗旁,看着灰黑色的世界,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目光潰散開來。
“……凝青……”墨桓看着眼前過分平靜的少女,眼睛裏滿是痛楚,他別開頭,牙關用力一咬,心一橫,走到她身邊拉扯着她,喊道:“夏凝青你看你現在都成什麼樣了!你以為她把心臟給了你就是讓你這樣嗎?!你以為你這樣她就會回來了嗎?!你給我清醒一點兒!夏凝青!!”
她恍若未聞,似是失了魂,任由他擺弄。
墨桓急了,以為她會出什麼事,連忙拉着她向門外走去。
“別,墨桓。”
細若蚊蟲的聲音虛弱得彷彿隨時離去,卻能將他的舉動定住,再也沒有給予移動半分的機會。
“……就讓我和她再待一會兒。”
沒有費多少力氣,她輕而易舉地掙脱他的束縛,走到窗旁,依舊看着窗外的世界。身旁的紅木盒裏,是夏縈青的骨灰,沒有心的骨灰。
墨桓沒有阻止她。別開頭,卻在下一秒抬起手遮住眼,固執般地昂起頭,也抑制不住淚的橫流。
不知何時,少女已然離去。
用玻璃瓶養着的蓮花隨剛起的風輕輕點頭,那盛開的姿態,像是誰在微笑。
(四)
風會帶走夢,去想去的地方。
午後的空氣,被燦爛的陽光欺壓着,有點兒煩悶,透不過氣來。剛被插入花瓶擺在露台上的白碗蓮低着頭,顯得有蔫蔫的感覺。
窗簾依舊垂着,隔絕了陽光,房間裏的空氣清新而涼爽,稍顯悶躁。
難得沒有開任何祛熱電器,夏凝青安靜地收拾着自己的東西,思忖着到底是要帶什麼過去,畢竟是第一次去那裏。
驀然停下手來,眨了眨眼,她想起該把夏縈青的日記和安妮寶貝的《蓮花》帶上。
記得是放在了抽屜裏,卻一直不敢打開。
夏凝青站在桌前,磨了磨牙,眼睛一直閃動着不敢看,張嘴伸出平整的牙齒咬着下脣,感覺到胸腔裏有一股氣久久不去。搖了搖頭,閉上眼,張嘴長呼一氣,定神看着銅紅色的環,伸手,拉開,拿出,卻發現日記和書之間夾着一張摺疊得很好的米黃色紙張。
她把紙抽了出來,輕輕放下書和日記,敞開紙張,一看卻愣住了。
01月17日早晴
凝,答應我——
要一直幸福快樂地活下去。
這也是我,唯一所不能退讓的。
還有我想告訴你……
記得,已經是一份厚重的禮物。
無比工整的楷書,正是夏縈青的字。
毫無預料地落下淚水,夏凝青不知道該説什麼。
紙張接住下落的水珠,水珠濕潤了紙張。
夏凝青緩緩地笑了。
在這一刻發現,自己曾經執着的東西再也不重要。
痛苦、不安、憂傷……全部全部,都在看完這張紙的那一剎那消散,被從窗縫中漏進來的風帶走。
不知道自己究竟什麼時候死去,只知道自己離它很近。
每個人在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逐步邁向死亡。
所以要努力掙脱,而不是一味下沉。
要活下去,要實現她的願望。
儘管自己的力量無比弱小。
從手袋裏掏出手機,按下熟記於心的號碼,接通後直接無視那頭調侃的話語,夏凝青直言説道:“墨桓,我要去墨脱。”
那頭便消了音。
“可不要阻止我哦。”她趕在他欲言又止的時候,略有孩子氣地説着,轉而又想起了什麼,脱口而出,“不能付出,也就得不到。”
像是吁了長氣,他的聲音裏帶了無奈,“我不是想阻止你……凝青,我只是想問,有什麼是我可以幫得上忙的?”
“那就……在這裏等着吧。”鮮見地説了一句不切實際的話語,夏凝青習慣性地抬起手輕輕覆蓋住心臟的位置,“……讓我們有一個牽掛。”
“嗯,我知道了。你要……小心一點兒。”
感覺到心在平穩地跳動,她輕輕一笑,“嗯,我們知道了。”
墨桓再無心把手裏的工作做下去。隨手把手提電腦合上,他抬起手擾亂了後腦勺的短髮,頭一沉便向後,眼睛正好觸及蔚藍的天空。
“縈青,或許那時候,你是對的。”
輕風沒有吹來任何一人的回答。
他自嘲般笑了笑,一鼓作氣,坐正了身體,掀開電腦,手指繼續在鍵盤中舞動。
夏凝青走到窗邊,揚手拉開窗簾,推開玻璃窗。
新鮮的空氣一湧而入,帶着夏季獨有的悶熱,在這個不大的空間裏亂竄。
“鈴鈴——鈴鈴——鈴鈴——”
她看見對面陽台上的銅管風鈴在左右舞動,歌聲組成一曲奇特的樂章。
(五)
從指縫中漏出的碎光,將你明媚燦爛的笑臉包裹,糅合成一朵夏蓮。
一如既往忙碌的機場,擠滿了拖拉着大包小包的遊客,或聊天或整理行李,倒顯得身旁只有一個行李箱、孤身一人的夏凝青格格不入。
站在玻璃牆旁,耳朵塞着正播着樂曲的耳機,免去了一切的雜煩,她半眯起雙眼,有幾分懶散的貓的模樣。
“又來了……”記憶中温和的聲音傳來,夏凝青微睜開眼,不出意料地看到了幾步遠的地方站着剛趕來的墨桓。
夏凝青沒有理會。
墨桓也不在意,一貫無奈地歎了歎氣,把口袋裏的東西翻了出來,遞給她,“這是之前,縈青説過要交給你的,只是一直沒有機會給你……”
受了驚嚇般驀然睜開眼,夏凝青死死地盯着他手裏的東西,忽然間屏住了呼吸。
是一個淡黃色月牙形的水晶吊墜。
微顫抖着手,將手伸前將要拿在手中卻縮回,向自己的鎖骨處探摸着,她從自己的衣服中拉出了一個圓形的水晶吊墜,是如同陽光的暖金色。
目光在兩個吊墜之間移動着,她落淚了,沒有伸手去擦拭,抬起頭看向他,搖了搖頭,又歪頭輕笑,“就放在你這裏吧。”
他皺着眉頭,奇怪地看着她。
“這是我的決定。”將水晶收回,她才用手背擦去淚水,笑着看着他,“我也相信縈會諒解我的。”
墨桓低頭看着自己手心折射出異樣光芒的吊墜,依舊沉默,點了點頭,把吊墜放回口袋。
安心地笑着,卻忽然皺起了眉頭,伸手將耳機往耳內弄了弄,夏凝青凝神聽着什麼。
“請航班為AF809去往墨脱的旅客到登機處,Pleaseflightsfor……”機械的女聲在空曠的候機廳響起,然後耳邊傳來一陣歡呼。
墨桓看了過去,然後釋然。是旅遊團。
略感無奈,墨桓眨了眨眼又覺得有什麼不對勁,醒悟後猛然拉起夏凝青的手看向飛機票,航班那裏赫然寫着“AF809”的字樣。
墨桓心裏一急,顧不得什麼,一手拉着她的行李箱,另一隻手拉着她便就走。
夏凝青任由着他,眉頭依舊蹙着。
在登機處停下,微喘了口氣,看着悠長的隊伍,才真正地鬆了口氣,拉着她的手也鬆開了。墨桓轉身看向不明所以的夏凝青,在她微怒的表情下笑了開來,伸手擾亂了她的長髮,將行李箱的手柄遞給她,説着:“要小心點兒,我等你回來。”
接過行李箱,夏凝青顯然對他的舉動很不滿意,別開了頭,扁着嘴。
“我等你們回來。”墨桓毫不介意,想起了什麼,心裏猶豫着,深呼了一口氣還是決定説出來,“……我已經失去她了,我可不想連你也失去。”
夏凝青沒有絲毫的表情變化。墨桓才想起從一開始她就一直塞着耳機聽歌曲,便笑了笑,伸手從後方推着她前進。
夏凝青奇怪地看着他,想着什麼,眨了眨眼,沒有追究便轉身,拉着行李向登機處走去。
墨桓安心地看着她,心裏有淡淡的撕裂感,嘲笑似地搖了搖頭,轉身離去。
夏凝青把口袋裏的MP4掏出來,看着漆黑一片的屏幕,才想起剛才聽到的短暫的刺音是因為電池沒電了。
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墨桓的身影,她張了嘴又合上,最後只留一個真心的微笑,轉頭看向只剩一半人的隊伍,走到了隊尾處。
縈,這個沒有你的夏天,儘管在我的心裏僅存一半,我也無比珍惜。
我會以我剩餘的生命,用你的心作為支撐,用我的靈魂去見證,我的幸福,墨桓的幸福,還有你的幸福。
吶,縈……我能看見,風吹走了雲,帶來了你的笑。
看着翠綠色飛機坪上湛藍的天空,夏凝青蠕動着嘴脣,淡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