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靈感寫作網>原創專區>競賽>

第十二屆一等獎:燃衫3000字作文

競賽 閲讀(2.51W)

燃衫,我想你終於可以安心地離開。

第十二屆一等獎:燃衫3000字

木枝、君知和費爾南多都很好。

七月份的時候我會去一趟永定,把兩個寶寶和費爾南多都帶去看瓦嬤(閩南語:外婆)。林藍之已經決定回國,他跟卡地亞小姐分了手。他説要回去和瓦嬤一起住。

燃衫,我很好。只是很想你。

認識你的那一年,我還是個單純的小姑娘。十八歲,一個人背井離鄉。

在4月23號這一天和Jason分了手。那是第一個在外的情人節,很多中國人並不知道聖喬治節對西班牙人而言意味着什麼。那一天巴塞羅那的天空支離破碎,古埃爾公園裏行人很少,一隻鴿子也沒有,一直淅淅瀝瀝。

十幾度的氣温,我穿一件白色的短袖,雙腳被雨水浸得發漲而慘白。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淋一場雨。一個人抱着一束十八朵的藍色妖姬從萊艾塔那街頭走到街尾。途徑浪漫的燭台和情侶,他們被各自的愛情包圍,幸福地看不到外界的悲傷以及窗外孤單落寞的身影。

Jason用蹩腳的英語和我告別,在那之前他剛剛告訴我聖喬治的英雄事蹟,給我帶上項鍊,並把這束花送給我。幸福這樣猝不及防,卻在我沉溺於此脱下全線防備的時候,給了我深深一刀。我原以為這個西班牙男孩之於我會如荷西之於三毛。而這些臆想早已打在巴塞羅那淅瀝的雨裏,滴進坑坑窪窪的石板裏,伴隨着碰杯親吻擁抱,消散在其他情人的曖昧暖熱裏。

那時候把感情看得比什麼都重,以為失去他就是失去全部,一個人失魂落魄在異鄉的街頭遊蕩,出來這半年的辛酸孤苦無人傾訴,自暴自棄噴湧而來,第一次想到了死。

之前對愛情小説中的纏綿橋段嗤之以鼻,自己經歷了才知道“沒有你我會死”這句話的切膚之痛。

在回語言學校之前去了酒吧。第一次進入如夢幻般五光十色的世界。喝到痛然後忘記他,回國在爸媽懷裏哭一場,然後永遠離開這裏。進去之前清晰地狠下決心。

在吧枱坐下來,Magarita。心和胃一起翻倒顛覆,痛到欲絕。

眼睛裏的光越來越模糊和暗淡,嘴脣乾裂,耳邊的聲音開始飄渺,太祖父在微光中向我微笑。我以為我死了。

像是做了一個宂雜繁複的夢,卻真實地像看一場4D電影。我聞到家鄉的帶着露水的梔子的味道。看到一個長髮及肩的女子,穿一席白裙,上面開着素雅的丁香。她挽着我,身肢柔軟而芬芳。

姑娘。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只是這是一個十分十分寂寞的故事。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你叫闌珊。

爸爸在燈火闌珊處遇見了媽媽。

我出生在八十年代初的閩南,一個多雨的夏季。和荔枝一起成熟的小生命,瓦嬤連名字都想好了,玉荔。温婉且書香。父母有着那個年代少有的浪漫和執拗,執意把我當成他們初見的紀念。

你叫闌珊。爸爸是在燈火闌珊處遇見媽媽的。

江南女子的温柔如玉遺傳下來,母親如此會打扮,自小就用家裏的舊綢緞精心裁剪成合身精緻的小旗袍,繡一朵兩朵素潔的花兒,把我裝扮地美得嬌嫩欲滴。婷婷裊裊地坐在青石板台階上,伴着細雨背唐詩。

那一年夏,雨在地上洇成碩大牡丹的時候,林藍之提着一小籃荔枝走上我家的青石板,口齒不清地説,闌珊妹妹,媽媽叫我請你吃荔枝。

多年後我回想起來,藍之,我們感情最純粹的時候,原來可以追溯到4歲,追溯到如蜜的荔枝裏。

瓦嬤在一旁細細地剝荔枝,你一顆我一顆,我們倆比賽背唐詩。母親在一旁哼小曲。

那一年我家已沒有一個男人,瓦公(閩南語:外公)早逝,父親在外已有三年未歸,杳無音訊。三年裏巷子中有過關於父親的風語,多是骯髒污穢的字眼,母親從不相信,執意等待父親歸來,那時夜晚我醒來,雙手觸摸到的必是濕透的枕巾。母親在這樣的等待中日趨蒼老,早生花發。

九十年代中後期,這個淡如菊的南方小鎮有過一陣熱潮,湧入一些新鮮事物,一些早年離家的人回鄉,一個個非富即貴,母親倚在生繡的門把上日日張望,日日失望。

那時的我開始叛逆,穿一些飛揚跋扈的衣服,開始和林藍之談戀愛。

母親單純地以為用素潔的旗袍便可以掩飾我內心的張狂,殊不知我已叛道離經相距甚遠。我再也不是那個手持梔子月牙淺笑的顰顰女子,或許我本是父親的翻板,十六歲的我身上已有令人頓挫的圓滑和世俗,在同班一些女孩子的嘴裏,它被描述成妖氣。

彼時林藍之已是一個青葱少年。那時候的戀愛,懵懂磕絆純粹,毫無浪漫精緻可言。最多的是他用自行車載我在小巷穿來梭去,或者在香櫞樹下坐很久。

第二年,消失了十六年的父親突然出現了。他大包小包,開着車浩浩蕩蕩地闖進這個寧靜小鎮,與此格格不入。在小孩子拍着車燈的驚羨中、街巷女人驚惶的嫉妒中、母親喜極而泣的眼淚中,總之這個高大的男人出現在我的世界中。他牽過林藍之手中的我的手。闌珊,爸爸回來了。爸爸帶你去美國。

十六年,燈火闌珊處的父親耀眼出現,彌補了我記憶中缺失的空白和安全感。可他的手卻那樣蒼涼,我暖不起來。年少氣盛的林藍之對這個意外出現的男人的恨毫無掩抑地爆發,他一把拉回我,做殊死的抵抗。這是我長年來看到這個衣衫單薄的少年做出最勇敢的決定。

愛情之花驟然盛開,明豔而強烈,暖物在心中在拔節。

我頓頓推開那個陌生男人,告訴他:“女人最禁不起的便是漫長等待,歲月把她褪化得沒有稜角和脾性,你拿什麼來愛她。”然後我把柔弱的母親推在他面前。

竟無語凝噎。林藍之拉着我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知道我跟對了人。

瓦嬤坐在青石板上編織,我走過她聲旁聽到一聲歎息。

為了表現我對他足夠的恨,我去公安局改了名字。那個暮色暖曖的黃昏,我告訴家人,從今以後我是燃衫。一生淡然如菊的母親在那一刻用盡全身的力氣給了我一巴掌。

有些事是命中註定,是你逃不掉的劫數。那一年的初冬,他最終還是帶我和母親遠走大洋彼岸,移居天使城。那時一場毫無生氣的夜雨,每一滴都滲透着凜冽和憂鬱,我和藍之並肩坐在青石板上,宛如4歲的模樣。

沒有告別話語,沒有眼神交匯,沒有擁抱,沒有吻別。在冷風中吹了3個小時。直至凌晨,我聽到他的呼吸開始急驟,冰冷的脣覆蓋在我的脣上,夾雜着冰雨。

這輩子最後一次。他胸口起伏,呼吸頻繁。做完了這一切,頭也不回地離開。

燃衫。希望你在加州過的好。我現在在北京念大學,放假回去還是會先去看瓦嬤,她身體很好,你不用擔心。她採摘成熟的荔枝等你回去吃,嘴裏唸叨着玉荔玉荔。

我這一生可能沒有機會到加州來,聽説那裏陽光很好,你多替我接受一些。

勿念。想你。

在美國的第二年,我收到了第一封藍之的信,心突然柔軟起來。我給他寄很多照片,回了一封信,只有八個字。等我五年,然後結婚。

那樣質樸且温暖的情話,它暴露在加州的陽光下,沒有雜質。

我知我和藍之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他是我此生至死不渝的命定。

我的大學唸的是古歐洲文學,大二那年有一個留學歐洲的機會,西班牙的巴塞羅那。

抵達巴塞羅那的那天春雨霏霏,恍如家鄉的黃梅季節,惆悵如斯。內心一種情愫洇染開來。顧城曾説,一個人必屬於一座城。我終明白,天使城的絢目日光只給我一時的温暖,巴塞羅那才是我一生的落腳點。我知道我屬於這裏。

我用三個月的時間徜徉在巴塞羅那迷宮一般的巷道中。每天看着太陽依科塞羅拉山升起傍地中海而落,在哥特區的方格子裏走一遍又一遍,虔誠地撫摸古羅馬城牆,流連於城市博物館和皮塔街,在蒙傑伊克城堡呼喚自由靈魂,看沿街人聽着鐘聲灌下一瓶一瓶的啤酒。

當然最常做的是在蘭布拉大道上看各種各樣的街頭藝術家。

你可能會驚歎為何它會在一個世紀裏催生出畢加索、米羅、達利和塔比埃斯,你可能會驚豔於高迪這個踽踽獨行的創作瘋子給它帶來的輝煌,你可能會淪陷於弗拉明哥女郎與鬥牛士之間的激情愛情,你可能會沉醉在豪門巴塞的舉城狂歡。

但請你千萬不要驚訝,因為這是巴塞羅那。你會發現,在這裏生命是不夠用的。

有些人走來這裏,戀戀不捨地離開。更多的人走來這裏,安頓下來不走了。那些明智的人在年輕時便發現了自己一生的追求與等待是何其幸運。

那是2001年。中國外交上巨大的成功使得更多有為青年走出國門去闖蕩外面的世界,巴塞羅那來了一批精明的温州人,初來害羞晦澀,滿是謙卑之神色,待生意做大就開始做缺斤少兩的小勾當,他們在異鄉看到同是黃皮膚黑頭髮的人便異常熱情,商人的市儈陰險暴露無疑,我忽然想起父親,若干年前他初闖美利堅定也是這般模樣。心中對他的厭惡便更深一層。

那時未諳世事的我難知世態炎涼。外出一年與美國家人少有聯繫,與瓦嬤和藍之更是斷了來往。巴塞羅那是慢性毒藥,絲絲滲透到我的皮肉血液骨骼,直至不能動彈。

橄欖成熟的季節,恰逢巴薩大勝皇馬,舉城狂歡夜。我也湧到人山人海的大街上,身披加泰羅尼亞區旗高唱巴薩隊歌,瘋狂吶喊奔跑,把世界踩在腳下。燈光和歡呼中我看到一雙眼睛,那是一雙絕美的眼睛,用一個不恰當的詞,妖氣。

那雙眼睛距離我有五米,但我看的那麼清晰,人湧堵着在它面前以快進的方式一閃而過,只有它一動不動。它好像也發現了我,並且跟着我的目光而閃爍。

我不知道它是男是女,忽然間一陣心慌和茫然使我不敢靠近,可明明那麼想靠近。人潮還在暗湧,不跟着走就有被踩踏的危險,四目相對卻在此時淪陷,失去理智。

我感覺到它笑了。

恍然間,雙膝一陣發軟,就要倒下去。

幾年後我在看亦舒的《剪刀替針做媒人》時看到了這樣的描述。坤柔足腕扭傷無力跪倒,被湖東急急扶起,她便心中放光,明白最愛的人就在身邊。

幸是那年年輕的我心思縝密而敏感,早已洞察到愛情的葱蘢可喜,整個人都雀躍起來。那夜終是狂歡掩埋所有,不多時我們便被人海衝散不見。種子埋下再也無法忘卻,我知我們還會相見。

第二天黎明時分回到公寓,嗓子沙啞眼神疲憊,卻壓抑不住內心的振奮。我終是明白了父母年輕時的激情: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竟是這般迷人的美好。長年以來對父親的冷漠和怨恨,似因那一眼而消散而瓦解。父輩的愛恨,本無我評説之地,他覺幸福便好。

美國的電話逢時打來,在母親絮絮叨叨地噓寒問暖之後,父親接過話筒,聲音依舊那麼淡。多年相互折磨和不服輸,使得我倆之間的語氣比陌生人都薄涼。他説,藍之來美國唸書了,在紐約。你回來看看他吧。似裂帛,粗劣的針線活被撕開,露出難看的傷口,我顫抖着掛下電話,又飛快拿起來嘶聲力竭喊了一聲爸。

藍之,如果現在我懺悔,你會不會嘲笑我因愛上一雙隨街而遇的陌生眼睛而斷了與你十幾年的情分。你會不會厭惡我的薄情?

我賭你不會。因你早把思念熬成濃濃的紅豆,滾燙地撒在胸口。

4歲的我們就明白,此物最相思。

當年你走的決絕。全然不顧我的感受。

錯過的這4年時光,你早不是你,我也不是我自己。

我天天在蘭布拉大道度過漫長時光,為的是尋找那雙眼睛,只是我們未曾再相遇。瓦嬤在幼年時常提及緣分二字,我便寬慰自己,我和你不過緣未到而已。

終會再相見。只要你願等,我願找。

聖誕節這天起身回家,此時的我已淡然成熟許多。在馬德里直飛紐約的時候,帶了皇馬的球衣,我知他是皇馬新9號的球迷,並買了很多地中海水果。剛來美國,我怕他吃不慣。而且我們4年未見,我想給他一個驚喜以彌補我多年的虧欠。

在曼哈頓喧囂的夜景裏,我揹着偌大的包穿梭在人海中。拿着抄下來的門牌地址,我按下門鈴。藍之的寄宿家庭是華裔,也是十幾年前遷過來,這讓我安心。起碼他不會受到一些偏激白人的蔑視和挑釁黑人的粗暴。

按門鈴的時候,4歲時的純粹湧上心來。我的愛人此時就在咫尺之內,竟讓我產生一絲不安。因為太想得到,以至於太怕得到而破壞了原始的美感。

林太太開門,我説明來意後她臉上略過一絲驚慌,隨即笑着邀我入門稍等,她上樓去喚。按捺不住的年輕的心跟着林太太走上二樓,白色的門前安靜地放着兩雙拖鞋,屋裏不時傳來陣陣輕微的歡叫,想奔放又欲蓋彌彰。我讀懂了林太太先前眼中的陰鬱。轉身想走無奈她已敲了門。索性站住,做個了結。

我早知紐約如此花花世界,沒有多少男人會抗拒。但我萬萬沒有想到,林藍之也難以抗拒。

他的聲音變得成熟而醇厚,像極了張學友。我聽見屋裏細碎的女聲抱怨,我甚至聽到他的吻、他急忙穿衣服、匆忙開門的聲音。

我捋了捋耳旁的碎髮,頓覺長時間坐飛機是如此疲憊。

我早已想好台詞。便在門鎖釦動的那一刻把水果放在眼前説哥,爸媽讓我來看你,你過的好就好了,有時間去洛杉磯看看呀,那裏陽光很好,你説的我記得。我走了再見。

説這話的時候我儘量保持平靜,卻忍不住去看那具裸露的女體,驚豔的紐約女孩。當我的目光重新回到這個成熟得我快認不得的男人身上時,我的吃驚多於他。

他身上已沒有我們分別時的青澀,他已然蜕變成精英形象,俊朗的外表深邃的眼神拔高的身姿,也難怪挑剔的紐約女孩會如此放縱自己。

他眼神中閃過一些叫後悔自責慌亂不安的東西,卻一言不發,我轉身要走他卻一把拉住,比那年的吻還要用力。

可我已經沒有了心碎的力氣。

他幾乎用命令的語氣跟牀上的女孩喊,卡地亞你先出去,我和她談談。

她不情願地起身穿衣,渾身打量我,走過我身邊的時候鄙夷地咧嘴笑了。我非常熟悉這樣的眼神,剛來美國的時候我受過無數這樣的白眼。那是自以為是的美國人對窮人的蔑視,他們總認為你們玷污了美國,他們總想變着法子地施捨你諷刺你以滿足救世主的心態。

我們坐在房間裏一聲不響。最後我累了,我説,林藍之我牽絆你太多年,我們分手吧。

他居然哭了,可還是不説一句話。只是緊緊地抓住我的手。那是我從沒見過的卑微姿態,當年一把推開我父親的手擁我入懷的那個少年已被時間縫進密密的針腳裏,血肉模糊,再也找不着了。

林藍之,或許我愛的只是當年那個勇敢的男孩而不是你本身,所以在這樣狼狽的時刻我居然鎮靜地連一顆眼淚也掉不下來。

可是你沒出息地拉着我的手不鬆開,加深了我的厭惡。

決絕。我做出類似當年你的決定,憤然甩開你手的同時甩了一句歌詞給你:青春彷彿因我愛你開始,你卻令我看破愛這個字。

他愕然,滾燙的淚落在我掌心,那麼疼。他説:再回頭,你不許,似曾經不登對。

關門的那一剎,屋子裏一陣撕心裂肺的吼叫:燃衫,當年是你走的決絕,全然不顧我的感受。我們錯過的這4年,你早不是你,我也不是我自己。

這一刻,我才發現。那顆滾滾的眼淚,是我自己的。那個把思念熬成濃濃紅豆,滾燙地撒在心上最後潰爛成傷的,也只有我自己而已。

年輕人總把世界看得過於美好,愛情過於美妙,因此把自己栽在記憶裏,像蛤貪住珍珠獨享,不到將歿一刻不鬆口。哪知人情冷暖,人心薄涼。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費爾南多,我猜你是我此生的命定。

21歲我得到了家庭失去了愛情,上帝如此玩弄他的子民。

半個月後回到巴塞羅那,我竟又想起那雙眼睛。其實我是沒有資格去責怪林藍之的。他説的對,我早不是我,在他同其他女人上牀之前,我早已把全部心思拴在那雙眼睛上。

只是我再也沒遇見它。

彼時中國在西的留學生多起來,社交聯誼活動日漸頻繁,農曆大年三十這天,香港女孩Nina邀我去學院附近的一家酒吧看春晚,欣然同意。

我們趕到時已聚集很多中國人,大家初見不免都有思鄉之痛,頓時紅了眼眶。一位年紀略長者開始點酒,他叫來侍員。我不知道我是醒着是醉了,是活着是死了,總之,欲語淚先流。

大家都以為我年紀小思鄉心切故不在意,拍拍肩膀就説笑去了。那個年輕的男侍員輕輕走到我身邊,遞過來一張紙巾。他用蹩腳的中文説:小姐,今天是你們中國人的新年,請開心點好嗎。

他是那雙迷人的眼睛。我知我們會相遇,卻不知是在這樣的場景和環境下相遇。我曾多次遐想那雙眼睛應該屬於一個浪漫的詩人或者多情的畫家或者勇敢的鬥牛士,殊不知,原來它屬於我的愛人。我在回美國之前就已愛上他。

西班牙男人的儒雅浪漫體現得淋漓盡致。他拭去我眼角的淚時是那麼温柔。陪我出去走走好麼。迷人眼睛默許。他輕攬我入懷。

夜色中,我毫無避諱地直視他的眼睛,他亦然。他的目光融融似要燃燒我,而我毫不猶豫地選擇飛蛾撲火。我説,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有點尷尬地説,我中文不好。

我説沒事,你聽我説便好。我絮絮叨叨地把我21年中所有記得的事,一點一滴告訴他,説了那麼久,他一直認真地聽,不打斷也不變換姿勢,眼睛一直灼熱地看着我。

最後我説,我在巴薩狂歡夜那天看到他,就愛上了他,然後尋他至今。我告訴他,費爾南多,你不會明白我們中國人的痴情,在很早的古代,中國詩人就寫下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樣美麗的句子。

他聽後突然站起來,用西班牙語告訴我,原來那夜那個女孩是你。哦天哪,上帝居然又讓我遇見你,我從那夜就愛上你,只是我才看你第一眼你就消失了……

他的脣這樣温暖,將我融化,我知道,我等到他了。

戀愛時女孩子常常被男友細微的關懷感動。他為我學中文,跟爸媽打電話。父親聽後沒有反對,就説下次回來帶給他看看。

之後的一年,我想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一年,他常常驅車帶我到巴塞羅那的鄉下,和家人一起採葡萄和橄欖,他的媽媽做豐盛的伊比利亞大餐,比我在外面吃的任何一家都要好。我已與他的家人相處地十分融洽,他的爸爸甚至問我們什麼時候願意要一個孩子。

一個盛夏的黃昏,我們坐在海邊看夕陽,空氣如此曖昧,海的鹹腥包裹着滾滾熱浪而來,他俯下身對我説,燃衫,你願意為我生一個孩子嗎。

我説,費爾南多,我猜你是我此生的命定,我們結婚吧。

燃衫。你可以不聽我的話。

你可以不聽你爸爸的話。我知道你恨我們。

但請你想想媽媽,想想在永定等你回去吃荔枝的瓦嬤。好嗎。

我大四那年,和費爾南多訂了婚。儀式舉辦得很隆重,洛杉磯和巴塞羅那各辦一場,邀請了很多朋友和並不相識的華人。在異國,你永遠會感受到同胞之親是何等重要。

在巴塞羅那,我們得到了很多的祝福。在洛杉磯卻冷了場。興許是中國人一貫而來的嚴肅封建保守思想,親人朋友甚至是陌生人都在一種懷疑的目光中暗自歎息。

那是父母第一次見到費爾南多本人,父親説渾身上下流露一股流氓之氣,母親説你要為日後考慮早日分手才好,只會説甜言蜜語的男人不可靠。Nina在巴塞羅那時錯過了我們的訂婚宴,這次不惜代價飛來了洛杉磯,我本以為會得到她滿心的祝福。可是她説。

燃衫,我知道你是個好女孩。你很愛他,從那天我就看出來了。但是我想我有必要告訴你,你對他了解還太少,現在這樣就訂婚會不會太魯莽?你一定要做過婚檢,才能夠把自己交給他,西班牙不是中國,沒有中國安全你知道嗎。

父母一個勁地誇Nina識大體。費爾南多的眼睛卻越來越暗淡,喝酒喝到最後,他乾脆走到外邊吹冷風,我知道他生氣了,趕緊過去挽他的手。

我把自己的頭埋在他胸口告訴他,中國人就是這樣多慮,其實是無惡意的,你不要多想。我的爸爸媽媽也很喜歡你。

他的長睫毛覆蓋在眼睛上,很是痛苦,不,我看出你的父母不喜歡我。

費爾南多,跟你結婚的是我,愛你的人是我,不是我的父母。我們結完婚住在巴塞羅那而不是洛杉磯,你絲毫無須改變現在的生活,你只需做自己便好。

他的眼睛頓時明亮地像一顆鑽石。那個我愛的他。

他第一次來美國,我們不想這樣倉促地離開,便在洛杉磯住下,準備過幾天去東部看看。

第3天早晨,林藍之的突然來訪讓我們一家猝手不及。他沿用我的戰術,大體地祝福我們,並帶來了昂貴的禮物,他握着費爾南多的手説,以後我最愛的妹妹就交給你了,可以讓我們兄妹倆最後講一次話嗎。他看起來非常喜歡這個英俊的哥哥,並邀請他去巴塞羅那玩。待他前腳剛走,林藍之準備好的滿腹肺腑之言就傾瀉而出。

原來如此,不是簡單的突然來訪,而是他和父母商量已久的陰謀。

他説。

燃衫,我知道是我辜負了你,我沒臉見你。兩年前是我深深傷害了你,但我又無法説服自己不來見你。你可以恨我,可以不聽我的話。你也可以不聽你爸爸的話,我知道,一直以來,你是恨他的。但是,你想想媽媽和瓦嬤,我去年回福建,瓦嬤已經快八十歲了,你媽媽一直想把她接到這裏來,我也勸她到這裏來過好日子,可她説,瓦公走的早,就埋在那裏,她不能留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裏。還有,她要替你守着荔枝樹,等你回去剝荔枝給你吃。燃衫,從小你就倔強執拗,一旦做出決定就不會悔改,但我希望你千萬保重自己,好嗎。

好。

藍之,你總還把我當成那個十幾歲的小孩,可即使是那時的我,也早已學會把心思吞下肚去,用厚脂粉把表情塗抹起來,這樣才不得罪任何一個人。

對,你預言得很準。

我早不是我自己。

姑娘。看見你,我就想起年輕時的我自己。

一樣清秀的眉眼,不服輸的性格,在愛情裏被傷得死去活來。

姑娘,也許你不信。

但我真誠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人生苦短,但你行樂時要為日後考慮,為愛你的人考慮,千萬別蹉跎了才好。

姑娘你懂嗎。

伊拉克戰爭爆發的那一年,我和費爾南多有了一對寶寶,龍鳳胎,人見人説可愛。我早已想好他們的名字,男孩叫木枝,女孩叫君知。出自《越人歌》。

全家人都很開心,儘管當時美國時局動盪,我們還是來到洛杉磯度假。兩個寶寶的降臨讓家裏原本的一絲不愉悦煙消雲散,爸爸媽媽看到如此可愛健康的小寶貝也異常開心,費爾南多比以前更愛我,我知道,當年的執着是我今生最大的勝利。

只是母親略有擔心,她説生完孩子你怎麼那樣瘦,得多吃些進補才好。

我笑她麻煩,我也已是做母親的人,怎會不知照料自己。公公婆婆忙勸母親放心,回家後一定悉心照顧,母親這便安定下來,説和我們一起回西班牙,説是照顧我,其實是捨不得她的小外孫和外孫女。

生完孩子竟是這樣累,我終於體會到當母親的艱辛。最初的三個月,我的確瘦了不少,臉色也病懨懨的,經常咳嗽噁心,不想吃東西並且長時間的頭痛。他很心疼也很擔心,説要去醫院檢查,又買昂貴的滋補品。為了不讓大家擔心,我強忍説沒事。可卻越來越力不從心。

所幸的是,兩個寶寶眼睛特別漂亮,和他一模一樣,母親對兩個小寶貝愛不釋手,連連説要抱回洛杉磯養幾天。

家庭醫生來給寶寶們檢查的時候,順便給我做了一個全檢。那一天洛杉璣下很大的雨,新聞報道説駐伊美軍戰況如何如何,天雷滾滾。

恍然間聽到父親書房有什麼東西摔碎了,慌忙跑去,卻只見父親一人落寞呆坐在地,身旁是摔得粉身碎骨的花瓶。

父親居然哭了。他攬住我,緊緊把我抱在懷裏。比之前林藍之、費爾南多抱的都要緊。彷彿下一秒我就要消失不見。

我聽到他最後説了兩個字。珍重。用了很大的力氣和決心。

故事講到這裏差不多也該結束了。

恍如在一場電影中驚醒,我坐起來,周圍純白一片,純白的牀和傢俱,牆壁和百合。牀前一席白底棉裙,上面開滿了大朵的丁香。這世上很難有如此素潔安然,美好脱俗的女子。

她端來一杯温牛奶扶我喝下,柔柔的嗓音説,姑娘你在酒吧喝醉了,我怕你一個人不安全就帶你回我家了。你頭還疼不疼?

我想起來,昨天我和Jason分手了。

“你是不是燃衫?”不知為何,脱口而出這樣一個名字,似曾相識的熟悉。

素衣女子温婉地笑,如顰顰佳人。默然點頭。我用盡一生的力氣去擁抱她,緊得她掉下眼淚來。

她含淚説,姑娘你還小,不必陷於愛情太深。這世間,最美麗的字眼不是我愛你,而是珍重。你千萬珍重,獨自在外,更要懂得愛護自己。

我點頭。

她拿出一張照片送給我,她的全家福。他的眼睛真是脱俗的漂亮,兩個寶寶也是聰明可愛。我忍不住輕輕撫摸。

燃衫,帶我去看看他們好嗎?待我抬頭,房間裏早沒有了她的身影。可是那熟悉的梔子香味依然存在,只是漸行漸遠。

我知道你離開了。

鎖孔轉動,Jason那張熟悉的臉出現。他似是愧疚,走到我身邊。昨天你喝醉了,我在那家酒吧找到你,怕你不安全就抱來我家。我想了一個晚上,我發現我離不開你了。

我學着像那女子一樣,淡淡對他説,Jason,這世上最美麗的字眼不是我愛你,而是珍重。我會消失一段時間,我們各自珍重,待我回來之時,若彼此依然珍惜相愛,我們就結婚。

我知道西班牙人此時不會懂得中華文化的深邃與奧妙,儘管這個男人曾為我苦學中文。

我懂了。燃衫你且安心地離開。

我會幫你完成你的遺願。照顧木枝、君知,費爾男多和林藍之。帶他們去永定,看看年邁的瓦嬤。

燃衫,你且慢慢地走,千萬要珍重。我們永遠想你和愛你。

Jason的眼神越來越迷茫,他説,闌珊你在説什麼。

原來我也叫闌珊。

——燃衫,也許宿命中我們曾相見過。

——燃衫,也許你是你,你也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