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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屆一等獎:夏茗光影3000字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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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在天際灼得眼晃晃,幾聲蟬鳴偶透過厚重的窗簾敲擊着耳膜。教室內的風扇彷彿不知疲倦呼呼地轉着,淹沒講台上老師的聲音。微汗濕的襯衫粘在皮膚上,似乎可以看見外皮組織下流動的血管。

第十二屆一等獎:夏茗光影3000字

透過靠走廊那一邊大開的窗,可以看見湛藍天空中幾團可愛形狀的雲。

收回晃悠在天際的視線,重新回到胸前攤開的課本上,《古詩十九首》,諸如此類的詩詞學了不少,大抵是思鄉懷人的。耳畔老師口中的音節仿似天邊傳來,一點點,逐漸清晰。輕輕握緊手中的筆,在課文邊緣潔白空餘處寫下一筆一劃,點,撇,捺。

夏天,才剛剛開始呢。

【第一話】

1

黃昏的流雲浸染了天空,邊緣鍍上一層華麗的金光。天穹流光變幻,仿似一場仰角拍攝的電影。

日落以後,天黑以前。

仰望此時的天空,玫瑰色的霞光一直變換到天和地相接的地方。雲彩長長地拖着,宛如航行中的船尾留下的水痕,凝固在大氣之中,彷彿某種遙遠的、行將離去的事物,卻不悲傷。

緊緊抱着一大沓書的女生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些,站在四層磚紅色教學樓前,微微抬頭往上望。

三樓,最左邊,朝北。幾個短短的名詞後加上的是自己接下來將要呆上一年的教室。如果要附加上一些補充説明,那麼採光足夠好,右邊是附帶的專屬自習室,最不受廁所異味干擾,兩邊都沒有別的班級等等也應勉強算得上。而隱藏於其中的“校方的特殊照顧”,這樣的前提則是一切優越條件的總起源。

視光角度稍往左偏偏,視光聚焦中心便落在與面前文科畢業班所在的D棟教學樓僅相隔一條校道的高二所在的C棟樓,二層中間的帶前後兩個小房間的教室,是承載了自己高二一年所有記憶的地方,僅僅是剛分別一個多月,

高三了呢。

抱着書的手緊了一緊,説不清心裏什麼感覺。

“卓清?!”隨着聲音漸近的是一團很難形容的巨大物體。

“班長大人,你不是吧。”被喚作卓清的女生轉過頭,看見在心裏被稱作莫名巨大物體其實是左肩扛着四把掃帚,右手拎着兩個垃圾鏟外加兩根拖把的男生,而男生的體形又過於高大健壯。

“這些衞生工具不應該是生活委員去領麼?”記得新學期初都會有廣播通知各班生活委員去後勤處領本學期的打掃工具。壓下想笑的衝動,卓清好心地想助人為樂一下,後又記起自己手中的重荷,於是想伸出的手最終只是動了動。

“咳,別提了,才剛來到學校,就聽桐森那傢伙急急忙忙打電話給我,説是存有班費的存摺又不見了,好像是什麼放在包的夾層裏然後被放進洗衣機攪了,只好馬上去重辦。”

説着的男生和聽着的女生立馬很默契地擺出無奈且心累的表情,這位任職將近一年的生活委員大人的可靠程度還真是令人懷疑。

“所以你就很好心地攬過他的工作咯。”卓清替他作結,並附以同情的語氣。

“不然咧。話説回來,你站在這裏這麼久怎麼都不上去,遠遠看來還以為你中了什麼蠱。”

“嗯?什麼什麼……蠱?”一下子沒反映過來男生的話。

“哈!不會真的中蠱了吧。我先上去咯,你悠着點啊。”

突然記起眼前的男生也一貫以各種奇怪的言行聞名,卓清剛才的同情對象立刻轉向自己,真是滿臉黑線。

攏了攏懷中的書,最終還是踏上男生離開的方向。

2

夕陽下男生和女生的背影被拉長,牽着手的定格被漫溯成漫長的空鏡。

“就到這裏吧。”亞綺轉身對邱銘説。

男生點點頭,把手中的書連同自制的小書架遞交給女生,還是不放心地出聲:“要不我幫你拿上去吧。”

搖搖頭,“不用了,你也快去教室收拾你自己的桌子吧。”

妥協後的男生抬頭望着,“是三樓麼,和我們是同層呢——等等,好像是相對的誒。”

經男生一説,亞綺想想,似乎是真的。莫非這又是校方的什麼詭異安排,文科精英班和理科精英班都在三樓最靠右邊的教室,分別在各自兩幢樓相對呼應。

抱緊懷中的東西,“那我先上去咯。”

“等等——”剛轉過身的女生又被拉回身。

邱銘晃晃手中的袋子。

亞綺恍然地笑了,伸手接過男生遞過來的裝着港式奶茶的袋子。

踏上三樓的最後一級台階,亞綺沒有直接進教室,走到走廊上,向下望去。男生果然還在,手插在褲袋裏站在原來的地方。看見亞綺探出的身子,微笑着揮了揮手,才轉身沿着兩幢教學樓中間的草坪走去。

男生年輕而美好的背影,在玫瑰色的黃昏中彷彿是一生最長的一個慢鏡頭。

思緒不禁晃回高二的暑假前。

一教樓下的公告欄前,所有人都面對着分班榜爭看自己未來的歸屬,議論紛紛。有怨聲載道的,也有滿心歡喜的。幾家歡喜幾家憂。

相比之下,站在2班名單前的亞綺看起來就平靜淡定得多。從上往下數第16個,自己的名字。

還好在意料之中,雖然並不屬於年級前二十的梯隊,但文科前五十還是足以保證穩進文科最強班。

視線稍微往右偏一偏,3班,一年前高一新生分班名單上自己名字所在的地方,雖然相比原來變動不是像有的班級那樣大換血,有些名字平移出現在了亞綺現在所在的班級名單上甚至更遠的地方,大多數留在了原來的位置,也出現了不少陌生的新的名字。

不管怎樣的變化,有一個卻不會變。目光自第一列上平穩地往下滑到第20個,熟悉的男生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印在上面。

在心裏把那熟悉的兩個字點豎橫撇地描了又描。

“怎麼樣?”

一隻手輕輕搭在右肩上,屬於名字主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沒什麼懸念啊。就像我們班學文的去了2班學理的留下,你留在3班我去了2班。”

微側過臉,男生稜角分明的臉撞進視野裏。

邱銘自顧自地把兩個班級的名單上下打量了一遍,點點頭,“説得好像也是,進來不少新同學呢。”突然又像發現了什麼,“哎——黎峯不在2班呀,他不是學文麼?”

“他麼,在1班。”算是原來3班中唯一的學文的男生,固然勇氣可嘉,但降級到文科普通班的遭遇不得不讓人同情。

“聽説是前兩次關係到分班的大考都沒考好,有點可惜了。”

“是有點。我們班學文科的也不多嘛,就十幾個。你們那一羣怎麼都學文去了。”指的是3班中常在一起包括亞綺在內的一小羣女生。“以後就不用被你們壓榨咯。不過,真懷疑你們是不是串通好的。”

對男生無厘頭的想法感到好笑的同時,還是聽出了故作輕鬆語氣背後的失落與憤懣,顯然男生還在為自己選了文科這件事上糾結不滿。

“我理科有多差你又不是不知道,什麼數學啦物理啦化學啦,還是放過我的腦細胞吧。”

“少來,你這個數學課代表還自稱數學爛讓我們怎麼活啊。你化學也不差好吧。況且,文科就不會死腦細胞麼,要背那麼多。”

“好吧好吧,就算是為了物理行麼。我敢説到文科班隨便去問問,除了那些從前一心想學文的或是什麼文藝文學學生的,物理絕對是學文的一大理由。”

剛才還在孩子氣地爭辯的邱銘似乎是暫時認同了這個理由,一付“拿你沒辦法”的神情笑着看看亞綺,隨即轉回到眼前的名單上。

半晌,就在亞綺以為他不會説話,要提出走的時候,男生淡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只是不習慣,今後的數學課上不能往右邊遞紙條了。”

不能像對角線那樣剛剛好的距離,轉過頭,你就觸手可及。

八歲,彼此是上下樓的關係,第一次相見,男孩子把蚯蚓塞在女孩子的手裏,大笑着跑開,留下原地驚聲尖叫獨自哭泣的女孩子。

十三歲,作為科代表抱着一疊作業去辦公室的路上在樓梯拐角與他多年後重逢,才發覺當年樓上那個愛作惡作劇在六年前搬走的小男孩已長成參天大樹模樣,已經是那樣成熟穩重的男生。

十四歲,拿着第一次收到的男生正兒八經送的禮物,想起多年前他送予她的那條噁心的蚯蚓,嘴角還是禁不住蜿蜒出笑意。

十五歲,兩個人都以全市前五十的名次考進省重點的最強班;身為數學科代表總是在數學課上睡去也並不擔心經常被叫起來回答問題的危險,不是因為對自己的數學能力有足夠的自信,而是因為堅信這時總會出現左前方遞過來的,寫滿答案的紙條。

十六歲,在面對文理分科時,除了自己的意願家人的期望老師的建議成績的衡量外,腦中時不時出現的,是那個叫邱銘的男生的面容。

青梅竹馬麼,應該算得上吧。

即使最終還是選擇了文科,他已經成為你在面對關係人生與未來這樣重大的選擇前考慮的原因之一。

很明顯,他已經擁有了,在你的生命中不可或缺,這樣的定義。

右臉側過去,瞳孔裏自己喜歡的男生側臉浸在上午暖陽在公告欄玻璃反射的光線中,暈出淡淡的一層光。

轉回頭,右手向下滑,輕輕地握住男生的左手,微朝男生的左肩靠去,嘴角牽出一道小小的弧線。

“這樣,那我以後也不能在數學課上睡覺咯。”

3

“江卉,昨天下午開會的資料你放在哪?”

“在你桌上啊。”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後,年輕女老師終於把目光從學期計劃安排表上茫然地移開,愣了幾秒後反應過來。“誒,昨天我明明放在那裏的,幫你找找。”

説着起身走到相鄰的女老師位置上。

“哈,我就説被蓋住了嘛。”江卉揚揚手中剛被從一堆資料中搶救出來的計劃書。

“不過,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埃及之旅這麼短啊。”記得上一屆高三老師在大學入學測驗後剛獲得學校大假去埃及旅遊吧。

回到位置的江卉隨口問了一句,正在翻着剛剛自己幫找出來的資料的英語教研組組長謝毓欣頭也沒抬,“你們都這麼辛勞地開工了,我們怎麼好意思在外這麼享樂。”隨後一頓,“不過本以為會帶高二,還真沒想到,又是辛苦的一年。”

彷彿是剛想起什麼,對對面的江卉笑道:“祝賀我們又成為戰鬥夥伴。”

上一次的合作好像是好幾屆前的事了,那時江卉不過是剛進清淵不久的新人,還沒有當畢業班班導的資格。

“我可是第一次帶文科畢業班呵。再説,你們英語不同我們語文,不論怎樣每年總能輕鬆拿到很好的分數,今年的英語狀元不是你的得意門生麼。”

“不管怎樣,可預見接下來一年的辛苦。”

恰巧路過的一個化學組老師插進來,“哎,你們就不要這麼不知福了,三年二班班誒,隨便一個學生就是重點大學的料。”

江卉和謝毓欣都不好説什麼。畢竟再抱怨下去在別的老師眼裏未免有故意炫耀之嫌。

一年前,面對大調整的新分班名單,從驚訝到複雜的神情似走馬燈在江卉的臉上上演。

面前是年級組長信任懇切的臉,“江老師,二班就交給你了。”末了還交負重任似地拍拍年輕女老師的肩。

高一幾次大考年級前五十,大部分會考600分以上,全年級文科佼佼者的聚集地。

是這樣的班級。

在高二文理分科前經校方深思熟慮後大調整後組成的,代表清淵驕傲,兩年後將前赴後繼為學校贏得榮光的文科最強班。

同樣經過深思熟慮後選定的還有她這個班導。

在得知自己將以三年二班班班導的身份度過接下來兩年的時候,胸腔裏的那種感覺説不出來。雖然是對學校為什麼會把文科最強班交給從未帶過文科畢業班的自己感到訝異,但絕對不是那些在別人眼中看來“受寵若驚”“領導交付的重任啊”之類的,

不是非得要帶出什麼狀元,帶出重點率第一。

而是不能辜負那些孩子們的期望。

我不需要那些“狀元之母”“金牌班導”之類虛虛實實的榮譽。

親愛的孩子們。

我只是不想讓你們失望。

4

“相信明年六月我們一定不會讓關心鼓勵我們的人失望。”

校書記兼大學入學測驗備考小組組長用這句話為整個大會作結。宣佈散會後,早已蠢蠢欲動的隊伍一下子散開來,四面向禮堂的各個出口湧去。

可以算得上是高三前的一次動員大會,與以往的大會沒有特別明顯的區別,既無風趣幽默也未能做到誨人不倦,總是讓人補眠的好去處。校長在總結性鼓勵前先歷數了上一屆在剛剛結束的戰役創造的輝煌戰績,這些鋪墊最終指向的是:學校創造過這樣那樣的輝煌,所以你們這一屆也要前浪推後浪。而在校長講話後書記副校長教導主任等等講完之後,終於引起長久以來的喧囂的是對新高三老師調整的介紹。遠遠望去只見一排剛剛從上一屆高三下來的老師,看不清長相,但明顯都是一副自信的樣子。

也是,今年雖然沒有拿到文理狀元,在總體水平方面卻也有着足以睥睨其他學校的資本。

順着擁擠的人潮,眼尖的千寺一眼就發現前面不遠處的女生。努力擠開幾個胳臂,終於成功抓住了女生的手臂。

一臉茫然的慕溪轉過頭,眼前就出現好友放大的臉。

“你剛剛在哪裏,我都沒找到你。”説着親密地環過慕溪的手肘。

“來得晚了些,排在隊伍後面了。”

張口還想説什麼的千寺被斜剌裏插出的男生打斷,是同班的周嘉緯。

男生一面努力撥開人羣,試圖與兩個女生保持平行,一面壓低聲音説:“哎,聽説我們班要來三個新同學哦。”

“什麼?!”滿意地看到兩個女生臉上同時出現的驚訝神情。

“怎麼會有三個這麼多!”看來女生的注意重點放在了數目而不是賓語本身。

“是從平行班來的吧。”不到一刻,千寺已經換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早先從別班同學那裏探得到一點口風,現在從同班同學口中道來,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話語一出,慕溪也恍然地點點頭。

每個學年伊始,按理班級都會有些調整。而實質真正調整的不過是那些佼佼者聚集的實驗班。學年結束時,會根據幾次大考排名情況,決定實驗班那些學生的去留,而平行班成績優異的就會被提拔到實驗班。

優勝劣汰,如此殘酷卻真實的生存法則,在校園裏也不能避免,卻是人間的至高真理。

傳言最終被教室裏出現的三張桌椅證實。

相較於先前傳言掀起的喧囂,三個輿論主角的出現實在是有些平淡。

由於江卉很少介紹新生,新同學只好自動站到講台上自我介紹。本身不是什麼非常奪目的存在,觀之也較易親近。

這本就是個耀眼的集體,似一片發出燦爛光芒的星雲,無論是哪一個行星靠近,都免不了被光芒所掩蓋的危險。

5

“慕溪,有人找”

聞言起身到教室門口,等在門口的女生熟絡地挽起慕溪的手肘,是3班班長紀澤。

“怎麼有空大駕光臨啊。”

“我想你了唄!”紀澤毫不羞愧地道。

“去你的。肯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

“沒,真的。剛剛是過來通知你們班班長一些事項,順便來看看你啦,看我對你多好。”

“好啦,放學請你吃可愛多。”

“真的?!”

“説到吃的就這麼開心。”

“不過,説到這個,還真有一件事。”

“怎麼?”見女生一臉不懷好意的笑容,慕溪有種背上被人暗算的感覺。

伴隨“鏘鏘——”的模擬聲,紀澤拿出從剛才一直藏在背後的一本筆記本。

墨綠色布藝封面的筆記本,慕溪一看,誒,這不是我的麼。

“為什麼會在你這裏?”

“我才要問你咧,諾明郗為什麼要讓我來還你這本筆記本啊。”邊説着紀澤還邊作勢扣緊兩人相挽的手臂。“説,你們倆個什麼時候勾搭上的。”

“哪有。還有……勾搭,這麼難聽的……”

也就是恰巧在暑假報了同一個英語班。又恰巧是前後桌這樣的關係。

也就是同校同學在校外輔導班相互認識從而互相幫助團結友愛……這樣的關係啊。

6

僅僅是這樣麼。

對面的女生似乎相信了,然而自己卻沒有因此而平靜下來。

可是如果真的單單是這樣,就不會在聽到他的名字的時候心裏無由的觸動。

另一個夢境般的場景,你怎麼可能知道。

像黑白電影的膠片咯吱咯吱地倒回那天。

公車自動門在身後嘩啦一聲關上,車子在顛簸中啟動,忽如其來的慣性讓慕溪趕忙抓住旁邊的扶杆才沒有摔倒。把交通卡放回包中,緩慢地向車子中間移動。不可能妄想有座位,只能找到一個比較好站的地方。

還有二十分鐘,應該還來得及。

早上因為父親出差,拒絕了母親早起送自己去課外報的暑期英語輔導班的建議,以現在被擠在高峯期的公車上來説,早上的行為真是不智之舉。

車裏像慕溪這樣的學生不多,畢竟是剛剛放暑假。只有幾個,想來也是像她一樣奔波在去課外輔導班的路上吧。

找了個較鬆的位置站定,手扶着椅背。旁邊站着的是一個個子瘦高身形英挺的男生。余光中戴着白色耳機的男生一手扶着最高的扶杆,一手插在褲袋裏。看樣子是個和慕溪差不多年紀的中學生。細碎微斜的額發正好擋住了慕溪這邊的視線,因此也就無法看清男生的面容。當然,慕溪並非那種見着個帥哥就一定要看到真面目或幻想着能在這公車上發生一段公車情緣滿眼桃心狀的花痴,所以也僅僅是偏頭看了看今早同車的同僚。

本來若是這樣一直到下車為止,就不會發生那場意外,也就不會有後來仿似偶像劇裏的場景上演。

世事就是這樣難料。

到了下一個站,又湧上來一批人。

雖然是空調車廂,但在炎熱的夏季,空間又狹小密閉,女生的臉被薰得又紅又燙。背後實在擠得有點難受。

最叫人鬱悶的是,一個站往往下車的人數還不到上車人數的一半,想多掙些錢的司機老在大喊着“往後走走往後走走,擠一擠可以的。”

平日淑女形象的慕溪真的很想拋開面子大聲回他一句:“大叔,你以為是擠沙丁魚罐頭麼。”

更過分的是,剛鬆開手去把滑到眼前的劉海擼到耳後,立刻有隻不知從哪來的手佔據了慕溪原來手抓的位置,順道把她擠到了與剛才那男生幾乎無距離的的位置。

在心裏欲哭無淚的慕溪直呼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這種時候來乘公車。看來接下去的日子裏還是要辛苦老媽了。

雖然車廂裏現在擠得已經塞不下再多一個人,前後左右都在與別人反覆驗證牛三定律的存在,動彈不得,但如果什麼都不抓着的話一旦剎車就會摔倒。

彷彿是為了證明這個理論,前面的司機突然剎了一下車。

物理上説質量越大慣性越大,本來平衡感還不錯的慕溪在承受着身後累積起來巨大的慣性後,毫不意外地往前摔去。

有那麼一刻,慕溪甚至腦子裏冒出了人死前回望這一生做過的事,開始懺悔之類的詭異想法,從而閉上了眼睛。

手臂突然被什麼抓住,手肘處被輕柔而有力道地托起來,前額似乎頂到了什麼異樣的物體。

有好聞的衣服上散發的肥皂味道傳來,確定不會摔倒在地之後,慕溪終於慢慢睜開眼。

如果説這不是一場夢境的話,誰能想像到在擁擠的像沙丁魚罐頭的公交車上,混雜着各種味道的人羣間,會有那麼美好那麼浪漫的一刻。

逆光的站立位置,大片金色陽光擦着男生的邊緣輪廓,漫溯上自己的眼眶。臉部俊朗的折線湮沒在側額流暢微過的發線,陽光在微微栗色的發上調皮地跳躍,男生的嘴角斂出些許淡淡的弧度。

——“沒事了吧。”

美少女撞進美少年的懷裏,在擁擠的公交車上形成定格,簡直可以媲美言情小説或韓劇最最浪漫的鏡頭。

但現實往往需要前進。於是接下來慕溪才發現自己的手在下落那一刻碰到剛好伸過來的男生的手臂,像溺水的人碰到浮木的本能,之後就一直緊緊地抓着。瞭解了現在兩人其實尷尬的姿勢後,慕溪終於回過神來,立刻鬆開手,努力站直身體,在車上眾人對司機忽然剎車的抱怨和咒罵聲中,悄悄紅了臉。

車子再次啟動前行。剛剛平靜下心情的慕溪在男生又開口的一句話中亂了心跳。

原本把視線再次投向窗外遠處的男生覺察到身旁女生並沒有可以攙扶的任何東西。

“吶,你可以拉住我的書包帶。”

心裏面某一塊鬆動下去,被四周氾濫的噪音泡漲了。

這就是所謂的少女情懷麼。

拉着男生書包帶的女生一直到下車,都低着頭不發一語。

在一聲“謝謝”後,女生頭一低,飛快地擠過人羣,下了車逃走了。

因此沒有看到在她身後隨之下車的男生,踏上了與她同一方向的路途。

直到當慕溪氣喘吁吁地在位置上坐定後,在門打開的瞬間抬起頭,定格住。

剛剛在公交車上扶了自己的男生走進來,坐在了慕溪前面的空位上。敢情這位就是開班初兩天都未見其蹤影的神祕的自己的前桌?

這直接導致了在接下來的二十分鐘內,慕溪手握着筆,看似認真的樣子,仔細看,卻在教材空白處發現一堆不知何物的亂碼。

能讓慕溪難得走神發一次罕見花痴的不是因為帥哥與自己一個班誒。而是在男生朝這邊走來,真正看清他長相後,心裏爆發出的那聲震驚:怎麼會是他!

一向視力很好的慕溪毫不費力地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前面男生桌上的所有東西。

線圈的筆記本封面上流暢的筆跡,屬於男生特有的大氣,是他的名字:諾,明,郗。

沒錯,就是諾明郗。

在認出了男生後慕溪在腦中自動蒐集着有關他的信息。

三年三班,曾經的學生會主席,外形十分符合標準的漫畫美少年。待人温和,體育和學習都是一等一的好。雖然不是穩坐理科年級第一的寶座,但相比起前兩名典型戴酒瓶底眼鏡的書呆子女生,他可算是很瀟灑了。這樣的男生,在理重這種專產木訥理工男的地方,簡直是鶴立雞羣。

這些大抵都是聽説,沒有一點是自己親身接觸過體驗出來的。

其實從高一一進校就已經聽聞這個名字,從好友千寺的口中,被貼上難得的長得帥成績好的標籤,

對於同校兩年,只在各種頒獎會和數奧競賽輔導中彼此見過幾面,私下完全不見面,從而導致女生在見到的第一時間都沒能反映過來他是諾明郗啊。

至於為什麼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他來,也許是被悶熱與顛簸弄亂了腦子。應該可以這樣解釋,還是讓女生懊惱得想捶腦袋。

後來的十幾天裏,也不過是因着同校的關係,相互就着學習方面的問題搭過一兩次話。

僅僅是熟到在課程結束的最後一天借走她的筆記説要補回開頭兩天的筆記,允諾到學校再還。

不得不承認,在紀澤拿出自己的筆記本時,慕溪心裏有不小的失望。

7

在往後的那些歲月裏,無數次畫面的重播讓自己最終追尋到了後來那份感情的蛛絲馬跡。

擁抱時男生身上清新的肥皂味,眼簾下襯衫肩線處細密的針腳,明明是夏末秋初,卻感到周遭花香四溢,草種飛揚。時間和空間的齒輪錯了位,是卡在了定格的一瞬。身體被男生緊緊貼在胸口。心臟被温暖的血液包裹起來。思緒抽絲剝繭延伸向無限遠。

身高的差異讓自己明顯聽見了一米八的男生的鼓點一樣的心跳。

都是可以反覆咀嚼的美好細節。

温和的,真實的,清晰的聲音。

擁擠得像沙丁魚罐頭的公交車上,某些真實又細微的感情在醖釀,濃重的呼吸被實體化成看得見的白色霧氣,懸浮在清晰度所剩無幾的視野裏。

那些字連成句,那些語氣與音調起伏成潮汐,暖入骨髓的温柔聲音無邊無際地朝自己蔓延過來,微微刺痛了耳膜。

【第二話】

1

由於補課期間校門不設門禁,學校對面的各大小吃店擠滿了平日受夠學校食堂摧殘,趁此機會出去打牙祭的學生。

“石鍋拌飯加一杯蘆薈汁。”

“我要一份冷麪,謝謝。”

“再來一份石鍋拌飯。”

……

即使不是週末,適逢着放學的學生流,店裏客人還是很多。千寺她們好不容易在最靠近店堂裏面找到空位坐下。

“凡影呢,她怎麼沒來。”問的是平日裏與她形影不離的卓清。

“她今天有事回家了。”

“誒,聽説這家店是本市開的第一家韓國料理哦。”

“這麼有歷史啊,看不出來。”“你怎麼知道啊?”

“我也是某次在網上別人推薦的。以前在這裏吃那麼多次都沒發現呢。”

“唔…。還是覺得珈葉的烤肉味道最贊。”

“對了,你們覺得這次新換下來的老師怎麼樣?”

“數學老師嘛,不好説,雖然號稱省級名師,還有待觀察。我倒是覺得那個歷史老師蕭楊挺好的。聽説上一屆都很喜歡他誒。”

“真的假的?”

“哎,”千寺突然壓低了聲音,“你們有沒有覺得政治老師長得很兇神惡煞啊。”

“噗!”其他兩個女生都笑起來。

“真的!你們想嘛,像不像6班的‘滅絕’”?

“哈哈……”

女生聚在一起的話題永遠逃離不開明星、服裝和八卦。正當話題正要往近期一些明星逸事延伸上去的時候,卓清突然像發現什麼一樣,差點被剛一大口喝下去的蘆薈汁嗆到。

“那……那不是旻遙麼?”

聞言,千寺和慕溪都轉過頭去。如果單單是同班的女生的話,卓清也用不着那麼大驚小怪。

視線中旻遙和一個高個男生從門外走進來,幸好是朝着慕溪她們相反方向的角落走去,不然即使是平常一起打鬧無隙,在這種情況下乍一見還是會雙方都尷尬。

“不過是人家小兩口出來吃個飯,你有必要這麼大張聲勢麼?”回過頭來的千寺白了卓清一眼。

注意到自己的確過於大驚小怪,卓清有些不好意思。吐吐舌頭:“不過話説回來,那是她新男友麼,我以前都沒見過,那男的是哪個班的啊?”

“10班的吧,貌似是。”慕溪邊説着邊拿起剛剛放下的筷子。

“他們在一起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好吧,從國三下半學期開始,維持到高中現在。你又不住校,自然不能經常見到,平日裏上課又不可能在一起的咯。”千寺接過話。

“其實……”卓清有些吞吐,“其實吧,我覺得……他們有點不配哦,應該説是男生配不上我們旻遙大美女啦。”説完後,見同伴沒什麼反映,偷偷抬起頭,本以為會遭到“哎呀做人不能太注重外表”“人家喜歡關你什麼事”等等反駁,不料對面兩個女生很有默契地相互看一眼,忍住笑:“原來你也這麼覺得啊。其實我們早就這麼覺得了,我還説過他的臉像平底鍋呢。誰讓人家情人眼裏出西施呢,人家不挑,我們就不要瞎攙和了,反正這麼多年也習慣了。”

“不是吧。”

“我覺得呀,3班那一對也是這樣。”

“哪一對?”

……

話題從新高三老師上向着平常校園小八卦延伸開去。

2

同一時間的高三組辦公室裏可就沒有那麼悠閒的氣氛。

“啪!”一沓資料在灰白色的桌面上攤開來。

有路過打水的老師好奇地伸了頭瞧,最上面一本白色打印資料的封皮上清楚地印着“大學入學測驗備考小組”幾個流暢的印刷體。

“哈哈,黃金軍團啊。”

眾所周知,剛剛的年級大會上校長無比自信地宣佈成立新任大學入學測驗備考小組,由兩位副校長和三班的英語老師,加上江卉四人組成。

“哎喲你少來啦,又不是不知道我很懶的。”

先前説話的老師不置可否,笑笑便走開了。

把自己攤倒在靠椅裏,江卉揉了揉太陽穴。

身體放鬆下來就頓時有了倦意,像鬆了發條的鐘,時針分針秒針全都慢了一圈。

閉上眼睛,卻終究睡不着。腦海中還有一盞燈,清晰地亮着。

人人只會羨慕自己能帶這樣的班級,兩名任課老師是副校長,一名是教研組組長。多麼強大的黃金組合。而對於她一個沒有任何官職和名頭稱號的語文老師,能得到這樣好的待遇,在旁人看來簡直是她的好運氣。

3

正式開學後,才真正地感覺自己原來已經是一名高三生了呀。

有學校的優惠政策,不用做早操;食堂專門開了從高二起就盼望着的高三專窗,提供特別的營養套餐和消暑的甜品;晚飯到晚自習前的空餘時間走廊上少了聊天的人羣,多了幾個朗讀英語的身影。

最最明顯的是一進門,黑板邊多了一塊倒計時牌,不斷減少的數字提醒着時光的流逝。

那份心情,只有真正經歷過高三後,才終於能説,哦,就那樣啊。

那樣是哪樣,也許只有當自己真的身處此身份後,才能感覺到局外人體會不到的心情。

【第三話】

1

11月底,已經入秋,天氣已有漸漸涼意。

第三次月考也很快來到,老師改卷的效率一如既往的驚人。往常成績出來引起的極高關注度卻讓位給了即將到來的自主招生。

在清淵這樣的省重點,因為有了更多的名額照顧,關心的人也多得多。即使是平日埋頭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書呆子也會自動接收自主招生的信息,很難有人抵得住自招的誘惑,畢竟這被稱為第一次大學入學測驗。

因為過去的兩年每當到這個時候校園裏就會出現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大學自招告示,然後便是“×××被T大保送”“××獲得F大二十分加分”的公告在告示欄上醒目地張貼,於是當今年真正輪到自己的時候,很早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就留意起自招的各種信息。

週五下午T大的自招材料終於率先打破一切揣測議論的風聲。

下午第一節課剛進教室,江卉早早就已經等在講台上,每個人桌面上都放着一份T大的自招有關資料。在2班這樣優等生雲集的班級,資料肯定是人手一份。

翻了翻,滿滿的兩頁紙,無非先是宣傳學校如何如何,然後介紹自招要求及考試形式等等。其實不過是形式上的過場,至於介紹學校宣傳這方面,對於一個能讓全國的小孩在很小時候就被教育我長大要上這所大學,繼而被各種親朋好友稱讚多麼志向遠大,這樣的學校,簡直是浪費紙張筆墨。

T大已經下發資料了,那麼下週回來P大的資料也要下發了吧。

“你們這週末回去和家裏人商量一下,好好考慮一下看要申請哪個大學的自招。另外,這張T大的宣傳資料你們就看看吧。”

眾所周知,T大以理工科見長,像2班的文科優等生們更多關心的是P大。因此連江卉都只是説“隨便看看”,而不是“要認真看哦”。

所謂重點班不是單空有泛泛的成績與每次月考後來證明。

就像現在,儘管是週末,班會的下課鈴一響,校道上就會立刻湧上辛苦一週後回家的學生流。而2班的教室裏還坐着很多正在奮筆疾書的學生。

為了躲閉週末的回家的學生流以及上下班高峯期的雙重壓力,一般聰明點的學生都會停留在教室裏把作業做完,回家後就有足夠多的時間來做自己規劃的事。

放下筆,伸了個大大懶腰,揉揉痠痛的肩膀,千寺看了看黑板右面牆上掛的鍾,恩,這時候應該沒有多少人了吧。

轉頭問慕溪:“一起走麼?”

正與一道數學題糾結的慕溪頭也不抬,應付似的揚了揚手:“你先走吧,我等我媽。再説我想先把這題做完。”

“唉大小姐就是不同啊,像我們這些勞苦人民就只能擠擠麼公車。”千寺邊調侃邊把需要帶回家的書本習題放進書包。

拿起T大的自招資料,翻了翻。“聽説T大每年在我們學校招的都沒有聖陽的多誒。”

“為什麼?”

“不知道啊,聽説是我們學校和P大關係比較好,T大和聖陽那邊的關係比較好。我也比較喜歡P大,總覺得T大太保守沉悶了,學術派的。”

“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們學校文科強而聖陽是理科強啊。”

想想好像也是,便又隨口問道。

“想好選哪所學校了麼?”

慕溪的筆稍稍頓了一下。“還沒,你呢?”

“我啊,反正應該是在P大和F大之間吧,我也不知道該選哪個。”

聊了一陣後,千寺便告別回家。

慕溪繼續與數學題作戰。

然而插科打諢後思緒卻沒有回到圓錐曲線上來,手握着筆,卻遲遲寫不下去。腦海中快速運轉着的已經不是什麼準線和雙焦點。

——考慮好了麼,要報哪所大學。

怎麼會沒考慮好,甚至不需要考慮。

你們所認為的那所只適合理工學生的大學,你們認為那所過於死板和拘謹的百年學府,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

非常非常地想去那裏,非常非常地想念那裏的青草地和水木的清新味道。

可以説已經成了一種偏執。你們不會懂。

2

週日大課間的時候,聽見班長林源通知有意向要拿P大申請表的同學現在到辦公樓二樓第二會議室開會,據説是P大招生辦的老師從北京下來提前作個自招的工作。

幾乎文科前二十都去了,慕溪當然在其列。

到了那裏一看,果然文科生對進P大比較積極,先到的都是文科班的學生,隨後理科班的學生才陸陸續續來到。雖然打着機會平等的旗號,歡迎普通班有特長的同學報名或來旁聽,真正對自招上心又敢於報P大的學生最後自然還是重點班瓜分完畢。就像文科班來的都是二班的學生一樣,理科班來的也有大多數是慕溪她們以前高一的同學。故大多數都是認識的人,還要不停地點頭打招呼。

但看來傳言説本校大多進P大而非T大是真的,理科班此次來的人數和上次T大來宣講時候相比不減反增,讓在場的所有文科優等生心裏冒出怪念頭:什麼時候理科生也來和我們搶飯碗了。

來自P大的教授觀之很是可親,講得是激情飛揚,底下同學聽得也是激動不已。一早堅定目標的慕溪自覺是來走過場,死腦筋地只報T大。在教授熱情感染的同時走了神,也因此看見了此時偷偷從會議室側門溜進來的男生。

諾明郗?

驚訝轉瞬即逝,P大的自招他不來才是奇怪吧。對男生在這麼重要的事情上還敢遲到的神經大條感到有些生氣又有些好笑。只是,在意的重點是——他是要報P大而非T大的麼。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教授已經結束了激情洋溢又不失風趣幽默的演講,剩下解答個別問題的時間。問問題的人幾乎分成了文理兩撥,恐怕在場的人沒有像慕溪那樣瀟灑到極致的,混跡在文科問問題的人羣中。瞥見理科那邊也正熱火朝天,嗯,諾明郗似乎很積極嘛,很感興趣麼。想來,沒有人不會對這所校風自由開放充滿生氣又不失古老底藴的大學不感興趣。

走回去的時候,千寺似乎心情大好的樣子,連帶神情也飛揚起來。看樣子,先前對究竟報P大和F大的糾結已經解決了。

果然,“我決定了,就P大吧,人生難得幾回搏。”若不是有後半句,那口氣還真像在挑選一件物品似的。

微笑,下午的陽光照在兩張年輕美好的臉龐上。

“那就一起努力吧。”

3

自T大和P大的自招率先拉開序幕後,其他大學的自招也陸陸續續展開來。

作為精英班,二班自然是各大高校在清淵開展自招重點關注的對象。最明顯的是教室後的牆上幾天內貼上了各高校的宣傳單,佔了半面白板。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有一天居然還出現了航天航空這種明顯只招理科生的學校,招收飛行員,身高要一米×以上,不能有傷疤云云。

最惹眼的是一張比其他宣傳單都要大都要華麗的海報,最上面印着“第×屆××杯作文大賽”,主辦方:F大。

在一長串闡述大賽宗旨云云的文字下,是獎勵形式:特等獎××元,一等獎××元……不愧是高校,連獎金也大手筆得頗為豐厚。

不過這顯然不是重點,吸引人全部目光的是另一段小字:凡是獲得名次的高三畢業生都可以享受到F大的加分優惠政策。

卓清站在海報前,

二十分鐘以前,江卉在辦公室把印着參賽注意事項的紙張推到面前,對包括卓清在內的三人説:

“這是F大主辦的一次作文比賽,雖然説是作文比賽,但也算是變相的自主招生。要是得到名次的話,會可以得到F大的加分優惠政策,更好的還可以預錄。要好好把握這次機會哦。”

難怪以前都沒聽過這作文大賽,原來是高校內自己主辦的招收特長生的另一種形式,連參賽對象都限定在高三畢業生。

“因為是大學自己主辦的,所以專業性質很強,這和我們平時大學入學測驗寫的八股文有所不同,所以我才沒有讓全班同學都參加。你們幾個在這方面都有些特長,還是很有實力去試一試的。回去好好看一下注意事項,選好材料,有不懂的可以來和我討論一下。”

末了,臨走前江卉還讓她們帶一份回去給慕溪。

走出辦公室,凡影就問道:“卓清,要參加麼?”

“看情況吧。你咧?”

“我嘛,應該肯定是要參加的。”

“又有錢拿又可以享受優惠政策,怎麼有這麼好的事啊,乾脆我們都去練寫作文去算了。”

“白痴,你以為就像你平常寫八股文一樣啊,人家那是專業研究論文啊論文,就你那平時老三段式來湊數的水平也好意思説。”

“算啦,寫不來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沒有注意到獨自站着對着海報站了許久的卓清。

凡得到名次的都能享受到加分優惠政策,更直白的是隻要能在大學入學測驗達到當地重點錄取分數線就可以被F大錄取。這樣的優惠條件對於名校的F大來説簡直過於豐厚。尤其是像卓清這樣成績處於中等偏上又有文學功底的學生來説,這是無疑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個大機會。

那麼,究竟是什麼,讓本應該爽快應允的女生在“你要參加麼”後的回答卻是“看情況吧。”

顯然,“能深入文本原意,結合特定的歷史時地與當下的文化背景,做出既言之有物又見解獨到的完美解讀”固然有一定難度,也不足以讓女生卻步。

享受政策但錄取專業的限定可以算得上一個理由,看看這些專業吧:語言文學類,歷史類,哲學類,最詭異的是博物館學。每當看到這個,卓清就覺得好像感受到博物館陰森森的氛圍,連背上都滲得慌。專業限定無疑為豐厚的獎勵條件打了個折扣。

況且,家裏也不會同意自己去學純文學的專業。

然而更深層次的原因則是,比起F大,更想去的是R大。

別人一聽準會認為她不自量力。我都知道,但還是想去。

她知道,以她目前的成績是不足以上R大。

但,還是想要搏一搏。

4

“等很久了吧。”

遠遠在樓梯上就看見等在走廊盡頭處熟悉的身影,便三步並作兩步,直接略過還剩下的兩級台階,蹦跳着跳下來向男生跑去。

月光下燦爛的笑顏,月牙般精緻的眉眼,乾淨美好的臉,女生的笑容在剎那間恍惚了誰的心跳。

邱銘搖搖頭,寵溺的伸出手輕輕揉揉女生的頭髮,再往下,牽起女生的手。

“走吧。”

暖意像電流一樣亂竄着,自指尖遍佈全身。

“邱銘要報哪所大學呢?”

反應過來亞綺在講自招的事。

“唔……隨便吧。”

“什麼隨便!這是大事好不好,你怎麼可以一點追求都沒有啊。”

不理會女生的義憤填膺,邱銘好脾氣地反問:“那你咧?”

“我?……其實,我是很想去R大啦,但不知道按排名的話過不過得了初試,按我的成績想得到校薦名額恐怕有些困難。”

“這樣哦。唉,怎麼辦,”男生故意歎了口氣,“我們又要在同一所學校了。”

“你怎麼學我呀。”

“我哪有。”

“本來就有!剛剛前一秒問你還説不知道看情況,我説了之後怎麼又改變主意了。誒……是不是,是為了追隨我才這樣説的吧。”女生促狹的語氣帶着點點笑意,微微斜着頭看過來,大眼睛中閃爍着無比璀璨的星光。

誰知,預想中被拆穿應該紅了臉的男生卻面不紅心不跳地低下頭來,彷彿理所當然的語氣:“對啊,就是為了要和你在一起嘛。”

反倒是女生紅了臉,躲開男生的視線,撅起嘴,用力扯過男生的手。

“走……走啦!”

夜晚有習習的涼風,帶着路邊偶有的白玉蘭迷離香味。

乾淨馬路的兩旁有高大的白楊,森森綠色樹葉在風中晃動,發出細碎流水般的聲音。

彷彿一場歡歌。

5

放學時分,倚在一樓走廊柱子旁的邱銘看着樓上二班的燈也滅了,樓梯拐角轉出慕溪她們。

起身正要迎上去,卻意外地沒在一羣女生中發現熟悉的身影。

慕溪她們也看到了邱銘,紛紛都抬手打招呼。

“那個……亞綺今天沒有和你們在一起麼?”

“你是在等亞綺?”

廢話,我不是等他我在這裏站這麼久做什麼。

“可是亞綺她今晚沒來上晚自習呀。”

“為什麼?”

“嘿,你自己女朋友還來問我們啊。”為什麼千寺的聲音中明顯帶了點憤怒?

“她自招初審沒通過你不會不知道吧。”慕溪開口。

“什、什麼?為什麼不過啊。”

“哈?你不會真的都不知情吧。”這下連慕溪也同仇敵愾了。

“喂,你這男友也太失職了吧。”

“這種時候不是應該你在她旁邊安慰她的麼,怎麼連最基本的關心一下情況都不知道啊。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那樣輕輕鬆鬆就能拿到推薦名額啊。”説話的女生顯然似乎忘記自己也屬於輕鬆拿到保送名額的“那些人”,不過現在好像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

一羣女生明顯慷慨激昂起來,和麪無表情的男生站在一起,把從樓梯上下來放學的人流分成了兩半。

“算了,初審不過這件事應該對她來説,應該打擊挺大的。你好好想想怎樣去安慰她吧,我們都不知道要説什麼了。”在一羣女生指手畫腳將近5分鐘後,終於憤憤地掉頭離開。末了,慕溪總結般地説道。

“畢竟,你應該知道她是為了你才報的R大的吧。”

樓道里的聲控壁燈亮了又暗,在男生臉上打出忽明忽暗的光,卻隱約能看見男生抿起的嘴角,以及在聽到女生最後一句話後急速擴大一圈的瞳孔。

以身體不舒服的理由向老師請了晚自修的假回家後,亞綺就一直保持着這個姿勢趴在書桌前一動不動。

母親進來輕輕放下一杯牛奶,看到女兒似乎很用功的樣子,很滿意地悄悄退身出去。

窗外的風越來越招搖,聽得到呼呼的聲音,彷彿外面已經飛沙走石。

聽見母親到陽台上收取白天洗乾淨晾曬的衣物,門關得砰砰響。

嘟嘟囔囔的牢騷:“怎麼就突然颳起大風了呢,看來是要下大雨了。這天氣預報真是越來越把老百姓當玩笑看了。”

腦海中跳出一個想法:他現在不會還在等吧。

怎麼又想到他了。

先前假裝忽視的一切刻意含混的思緒在狂風中漸漸清晰,所有的一切都指向那個男生——

那個平常被封為冰山神祕美人有着獨特慵懶氣質的卻讓自己在他面前變成了愛發小脾氣愛撒嬌的小女生的男生。

那個天天傍晚都等在樓下會幫自己帶一杯飲品的男生,夏天冰沙冬天奶茶。

那個聽自己説一聲喜歡“一生之水”,就讓美國的小姨大老遠捎回來。

那個包容自己全部任性的男生,甚至到了連要好的姐妹們有時看不下去自己的壞脾氣,紛紛為他撐腰,説亞綺你若把他丟了,到哪裏再去找一個像邱銘這樣的人。

其實自己的成績也不壞,國中也曾是月考中常居前三的讓人羨豔般的存在。只是到了高中後因越來越繁重的課業和重點中學中的強手如雲,排名滑落到了中等的位置。也足以讓普通班的學生羨慕不已。

只是當自己還在為物理或地理頭疼的時候,他的名字怎麼也逃不出理科前十名的榜單。

只是沒有能夠及R大的錄取線而已。

只是不能和他在同一所校園裏,只是不會有個人不論風吹雨打,拐個彎就能看見他而已。

其實根本不是你學我才報的同樣一所大學,而是我為了追隨你。

之前做好了各種功課,根據他的喜好與成績在一眾名牌重點大學中選中了這所大學,換句話説,認真説來,R大並不是自己一直以來的夢想。

縱使知道後面還有大學入學測驗,還有很多的機會。

可是我自己也知道,單憑我自己的成績,如果沒有自招的加分,是很難夠得上R大的錄取線的。

於是,因為一早知道,才會搶先在你之前説明自己的志願,聽到他在自己説出答案後給出了自己最想聽到的回答,便可以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他是因為自己的原因才報的同一所大學。聰明如你應該猜得出也看穿了我的小把戲吧,所以才順着我的意思走下去。

即使後來結果真的如願,可是為什麼那麼令人感到悲哀。

會考那年,我們兩個人同時考進期望中的高中,雙雙都進了重點班,我的會考成績甚至比你還高一點,所以一直以為我們兩個是比肩而立。

這終究是我自己創造的一個假象,現在假象終於破滅。

令人難過卻也理所當然,她與他之間無形就拉開了距離。

女生終於趴在桌上,難過地痛哭出聲來。

【第四話】

1

自招掀起的蠢蠢欲動暗湧中,一年一度的運動會悄悄來了。

雖然在高三的名頭壓迫下,一切無關閒雜易分心等事物統統靠邊站,對於這個在校日常日程安排表上佔有重要位置的重大活動,校領導還是給了大力支持。

況且,每年的校運會上引人注目的出眾身影中並不乏高三學生的存在。

直到C班參加校運會的名單最終定下後,慕溪還無法理解並不擅長體育的自己為什麼會一時頭腦發熱報了女子4×100米接力跑。

那日不過是體育課上,自由活動時文體委員夏曉丹拿着報名冊到處慫恿鼓動報名。

正在繫鞋帶的慕溪冷不防被突然伸到眼前的冊子嚇了一跳,抬起頭,放大的夏曉丹的臉上是一種叫諂媚的東西。

“幹嘛。”

晃晃手中的報名冊,夏曉丹綻開大大笑臉。“慕溪,報個項目唄。”

直起身,輕輕白了她一眼,慕溪邊拿過報名冊,邊説道:“看你一臉好像搞傳銷的樣子,我看看怎樣啦。”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文科班女生多誒,這工作難做啊…。”夏曉丹扶額歎息,很心累的樣子。

想想也是,女生本來就不擅長劇烈運動什麼的,加上文科班的女生更是平日裏一副嬌小姐的樣子,體育課老師看不見的地方光用來聊天了。高二的時候因為人數限定男生不足差點就要請外援。

唔…除了一百米男子女子和跳遠的報滿以外,其他的項目都尚未滿人。

“池櫻也參加麼?”

慕溪指着女子4×100米結論接力跑問道。

“對啊,她體育會考50米跑滿分吧,好像是7秒9來着。”

“這樣啊,我那時也是8秒吧。”單純回憶起一個事實的女生並沒有看到旁邊女生突然兩眼放光的神情,那什麼來着,就像狐狸突然見着了羊。慕溪抬起頭便看見曉丹一臉怪異的笑容,立刻有了不好的預感。果然——

“嘿嘿,慕溪呀……你看,原來你有這麼輝煌的過去啊。看不出啊……要不,你也報一個?”

詢問的語氣中卻帶上了百分之八十的篤定語氣,頗有‘今天你若不報就別想逃’的架勢。

“哎呀,不行不行啦,那是三年前,現在哪還一樣。”

身為文體委員,在這種連跑800米就像要命似的嬌柔女生遍地的文科班好不容易挖到一個潛力股,哪能那麼容易打發。加上慕溪本身就是那種容易被説動的人,最後竟然迷迷糊糊地在女子4×100米接力跑的報名欄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當然,在選女子4×100米接力跑這個項目的時候不得不説慕溪還是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的。跑步的項目中一百米這種極具爆發力的項目當然不能報,八百米這種長跑讓一直以來徘徊在及格線邊緣考了幾次才勉強及格的慕溪顯然也不太現實。大隊接力慕溪在國中的時候嘗試過,到了交接棒的地方眼前已經黑得連下一棒的同學也分不清。跳高跳遠麼,好像立定跳遠還不錯,可惜沒有這個項目。挑來挑去,只有女子4×100米接力跑這個項目最適合。不需要太多耐力也不用短速的極強爆發力。

“那我走咯,你去找池櫻她們商量一下怎樣訓練的事吧。誒要不是我們班女生的平均水平也就這樣,也不用麻煩你大小姐了。”末了,走之前曉丹仍一臉似不太信的樣子:“話説回來,你會考體育真的滿分啊,果然,這年頭都是真人不露相啊……”

於是,每日下午課間活動時間的跑步訓練被排上了日程表。

最近一次參加運動會田徑項目好像是幾年前國一的時候吧。雖然每年都會參加跳大繩這樣的多人集體項目。

壓在衣櫃裏許久的跑步釘鞋被翻了出來。雖然有兩年多沒有如此激烈地跑步,但畢竟實力還在,加上有釘鞋,應該不會差得太多。女生在心裏這樣安慰鼓勵自己。

抱着這種想法的慕溪在體育課上試跑第一次後才發現自己過於樂觀和天真。不要説五十米跑八秒,就連跑下來都覺得狀況不大對。

2

下午最後一節課下課後慕溪直接來到運動場,寬闊的塑膠跑道上已經有一些學生在慢跑練習。

池櫻晚點才過來,其餘兩人有事沒能來練習。

換上運動鞋,慕溪在場邊做跑前熱身運動。

“慕溪?!”帶着不確定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正把腿跨在石階上壓腿的慕溪轉過頭去,就見剛從跑道上跑下來的紀澤。

“真的是你誒?”紀澤上下打量了女生一遍,“難不成你也參加了運動會?嘖嘖,罕見啊。該不會你們班女生都嬌柔到需要你上場了吧。”

實在不能怪她歧視,對於在別人眼中,慕溪在過去幾年間一直是那種撐着小陽傘,挎着數碼相機,站在場邊,偶爾叫一兩聲的標準淑女。況且,以紀澤多年認識她經歷來説,

雖然之前和紀澤是很好的朋友,但高二分科後畢竟生疏了許多,在一起可供討論的共同話語有點少,加之又都是優等生,於是話題自然而然就轉到最近除了運動會外最熱的自招上。

“誒,你自招報了哪所學校啊。”問着,慕溪邊轉頭看着於自己一同水平線上慢跑的女生。

打着關心朋友的旗號,事實心裏卻潛藏着另一層小心思。真正想知道另一個男生的情況。想知道他想上哪所大學,想知道兩個人今後有沒有在同一所學校的可能。卻無法直接得知,只能旁側敲擊地打聽。

“我嘛,可能是F大咯。”

“那其他的報得多不多啊?”

“唔……我想想,貌似報P大的很多啊,付君僥他們都報了P大。還有陳婧他們幾個報了T大吧,他們有那麼多數奧物奧加分,應該沒問題。”

沒有聽到想聽到的,慕溪有些小泄氣。

未曾想到,女生下一句話應驗了慕溪的願望,卻被打下了十幾層。

“T大的校薦名額給得沒有P大的多啊,反正P大的一個校薦名額給了諾明郗。”

希望還是破滅。

對於自己喜歡的男生,想和他進同一所大學,想和他一起在圖書館看書自習,想和他一起走在北國鋪滿落葉的校道上,期待書寫故事的完結篇。

而現在,即使是在同一個城市同一片天空下,故事的結局卻指向未完待續,並且可能是永久的未完待續。

怎麼不叫人難過。

3

下午6點左右的時候,大部分老師都下班去吃飯了。

謝毓推門進來的時候,一個2班的女生正從江卉桌前站起來要離開,看見謝毓進來,連忙鞠了躬道“老師好”。

點點頭,謝毓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拿出包包開始收拾東西。女生走後,其餘的老師都不在,偌大的辦公室裏只剩下江卉和謝毓兩個人。

“還不去吃飯麼?”

“就去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江卉也開始收拾東西。

“你也是,怎麼這麼晚。”

把紅皮的輔導書塞進包裏,謝毓歎了口氣,“我麼,還不是在給學生輔導解答疑問唄。每次最後一節課是2班的話就別想提早下班了。有時候還真不知該説2班這羣孩子勤于思考問題求知慾強呢還是愛鑽牛角尖,一個問題可以和我爭論半天,最後還得告訴他這是語法裏的約定俗成才作罷。”

“哎呀這自招趕快過去吧,成天一堆事,都快忙翻了。”

“哈哈,別班都是能爭取到自招名額儘量爭取,像你們班有能力又有名額的,你嫌什麼呀。”

“每年逢自招季的時候都這樣。怎麼,剛才晏清來也是有關自招的事麼?”

“是啊,來諮詢我該拿哪所大學的自招申請表。我感覺啊,現在這羣孩子的心思都被自招弄得飄忽浮躁了。”

“畢竟對於這些優等生來説,自招的魅力和誘惑力都太大了。”

“這我知道,我就是怕他們心已經很難靜下來了。自招再怎麼有誘惑,終究沒有大學入學測驗的分數來得實在,又不是人人都能搶得到保送,還不如紮紮實實大學入學測驗。自招其實是把雙刃劍啊。你想啊,自招前就得費心神去挑選學校,準備初選材料和筆試,成績發佈時又要擔心,發佈後如果沒得上又要傷心好幾天。這樣一來一去,等整個自招真正結束了,離大學入學測驗也不遠了。”

“其實自招通過了也未必見得是好事。像前幾屆的那個女生,叫什麼梓琳來着。那時你不帶畢業班,她就是我那個班的。得了P大的保送資格後,上課開始看小説,戀愛也談起來了。最後大學入學測驗時離P大錄取線差了好幾十分,進了個最冷門邊緣的專業。”女生那時抱着她留下悔恨淚水的樣子還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

二班那羣可愛的孩子,我們都不希望看到她們中有人重蹈覆轍。

停了停,發現自己沉重的話題把氣氛給攪冷了,謝毓欣故意輕咳了咳。

“待會吃完飯我就直接回家了。”

“今晚不該你下班晚自習麼?”

“今天不是我,允許我偷一下懶咯。”

“……懂你”

“我知道附近有一家餐廳的魚做得特好吃。”

……

4

運動會當日,天氣出奇的好,炙陽彷彿要感染熱情的氣氛。

似乎是永不會疲倦的鼓號隊,配合震耳欲聾的加油助威聲,以及主席台上不斷響起的捷報,整個運動場彷彿被點燃了。

開幕式一如既往地是整個運動會的第一個高潮,以班級為單位進場的過程是一大亮點,尤其當高三年級進場的時候,要把運動場上空硬生生劈成兩半的歡呼聲不斷響起。

令人感到驚奇的是,進場方式是每班的保留節目,而幾乎每個班年年都能推陳新的花樣,叫人不得不感慨學生們的想像力。

即使是高三生,還是在進場方式上花了一定心思,充氣玩偶,各色班服。8班甚至借來了平日裏給每個教室送水用的小平板車,“滅絕師太”坐在上面像個女皇一樣進場,引得全場起鬨。

站在運動場中間黑壓壓的一羣人中間,聽着主席台上校長致辭的時候,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畢竟是最後一次,

今年上半年剛剛重新修建好的運動場,規格與設施都堪稱全國中學中的一流,幸運地作為第一批使用新運動場的學生。腳下的草地在運動會開幕前幾天被封場保養,青翠得讓人不忍心把運動鞋踏在上面。

無由生出幾許感傷。

高三生不僅僅是艱苦辛累的代名詞,最大的好處就是正大光明地享受着學校給予的種種優惠待遇。就像現在,有頂棚的觀禮台座位都被安排給了高三年級,高一高二隻能委屈地在觀禮台的兩邊,經受着陽光的傾洗。遠遠望過去都是一片五顏六色的遮陽傘。

跳高,跳遠,實心球,壘球,長短跑,接力跑。

平時懶散樣子慣了的男生也露出了難得一見的認真神情,女孩子們則化身為超級粉絲團,聲嘶力竭地加油,激動得忘記了手中的礦泉水和小洋傘。

當然,這其中也有不夠熱血的人,比如卓清,耳朵裏塞着耳機,正低頭看小説。再比如説凌霄,拿着一本單詞本到一邊背單詞去了。

除去這些隨時能從包裏拿出類似《王后雄教案》的習題一做就是半天的人,還有那些百無聊賴在看着漫畫小説的人,其他人還是隨時關注着賽況的,還有大部分的人衝到場邊近距離助陣。

“加油加油,莫菲菲,高一(6)班以你為榮!”

“高二(3)班,高二(3)班,你最棒!”

千篇一律的陳詞濫調讓人聽得牙疼,冷不防耳膜撞進一句:

“明郗王子,明郗王子,快代表月亮消滅敵人,尚汐飛吻一枚!高三(3)班全體同僚為你助陣!”

廣播員聲音裏有明顯的小激動與笑意,而口號的主人公,正在場邊為男子一百米做熱身運動的男生正皺着眉低咒是哪個沒大腦的寫這條新聞稿。

最近美少年禁斷之戀真是大行其道啊。

想來這廣播員也身為諾明郗粉絲團的一員吧。正這麼想着的慕溪就聽到熟悉的聲音叫自己的名字。

紀澤穿過2、3班三兩坐着的人羣,走過來。

“怎麼不下去看比賽?”

“太陽太曬了,再説人又那麼多,還不及在上面看來得清晰。”説着慕溪拿開旁邊的包包,騰出空位讓紀澤坐下。

“也是。”

這時廣播中又響起:接下來要進行的是男子一百米預賽。接下來要進行的是……

“哎呀,輪到我們諾大帥哥上場了。”紀澤説着便站了起來,極力往場下張望。

“原來那份白痴的新聞稿是你寫的啊。”就知道這麼脱線的行為只有她才幹得出來,慕溪在心裏小小白了她一眼。

“不覺得多麼聲情並茂麼,這可是在我們全班女生一致贊同下交上去的。”

“聲情並茂不是用來形容新聞稿的好吧,你個廢柴。”內心對這個來自理科班的女生的語文水平有些無力。

“不管啦不管啦,看比賽。”

最終目光還是轉回場邊。

一百米跑道起點處,一排等待上道的男生中間,那個清瘦而頎長的身影,在各種襯衫顏色交錯中,一下子被遮住了,又露出來,很深刻地,在自己的視網膜上,印下一塊小小的藍色光亮。

發令槍響之後,不斷地往前移動。

跑道上奔跑着的白衣少年,十米,五十米,七十米。始終逃不出視網膜的界限。

就像天那麼大,地那麼大,人潮多擁擠,人聲多鼎沸。無論你在哪裏,我總是可以一眼知曉。

視網膜中,男生在首個衝出終點線後以驕傲的慣性姿態往前慢跑了幾步。

幾乎要把世界劈成兩半的歡呼聲自觀禮台上暴漲而起。

5

坐在觀禮台上看比賽的悠閒時光果然沒能持續多久,第二天早上一大早慕溪就被找到辦公室整理自招資料。

外面運動場上的歡呼聲廣播聲不斷傳來,高三組的辦公室裏卻有點混亂的熱鬧。

尤其是江卉和3班班導桌前人頭攢動。

江卉則忙得三四樓來回地跑,為着各種各樣的資料,權當減肥好了。

慕溪坐在江卉的位置上很悠閒地把玩着手裏江卉的護手霜。

發出淡淡的芳香的氣味,仔細聞了聞,記起這是江卉身上常有的味道。

原來是這樣啊。

這種屬於江卉的獨特的香味,淡淡的不刺鼻,很好聞很讓人舒服的味道,每當她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班級裏時,這股香味便充當了背叛者,方圓兩組的人都能聞見。

旻遙曾纏過她追問那是什麼香水,江卉卻搖搖頭,“我從來不用香水的啊。”

沒想到卻是小小護手霜的功勞。

特別特別好聞,特別特別令人心安的味道,讓人一聞了就想去抱着她。

是屬於母親的氣息。

就像江卉一般。

“請問這是江卉老師的座位麼。”

“嗯對的。”聞言慕溪從靠椅上坐起來。

“這份文件放在這裏,麻煩你——原來是你啊。”認出了慕溪。

是三班一位以前的國中同學。

“這些是什麼?”女生看見同學手裏一疊文件最上面的表格,好奇地湊過去看。

“T大的自招報名名單。”

最上面的校薦名單下第一個寫着自己的名字。

再輕輕往下滑,有自己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名字。在劃到第八個名字的時候,目光彷彿被什麼輕輕一絆,踉蹌了一下滑過去了。

隨後倏地滑上去,停在上一個名字那裏,定住了。

在那裏,端端正正地印着三個字。

點,橫折鈎,再一點。

早已在心口劃爛的三個字,絕對不會有錯的可能。

是他的名字:諾明郗。

彷彿溺在水中的人抓住了浮木。

手指着他的名字,“這……他不是報的P大麼?”

湊過來的同學看了看,“哦,你是説他呀。怎麼,你不知道?他昨天剛剛放棄P大的校薦名額,轉報了T大。”

“為……為什麼?”

“不曉得,本來也沒有什麼預兆。昨天晚上就突然説想轉報T大,可是因為校薦保送名額早就分配好了,所以他沒有得到。”

“真是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聽説為此還捱了年級主任一頓批呢。”

“看來理科天才的腦子都和常人不同啊。”

直到同學的聲音漸漸遠去,女生還站在原地,血液似乎凝固住了。

事件真相回放之——

“待會你會去辦公室交推薦表麼?”被問的女生是正在收拾東西的紀澤。

“唔,今早已經去交了。”

“今年報F大的人多不多啊?”

“貌似沒有去年的多,大家都去報P大了呀。”

“果然P大比較好嘛。”

“對啊,我就説。就是不知道慕溪為什麼就認準了T大,還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那種。”

……

晚風把女生的對話吹到了正走出教室門的男生耳裏。

P大的推薦表靜靜在書包裏躺着。

“老師,我改變主意了。”

三班班導高安疑惑地抬起頭看着自己的得意門生。

“我想要改報T大。”

理所當然被高安訓了一通後再被聞訊趕來的年級主任批了一頓後,走出辦公室。

突然也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麼了,在心裏反問。

“我這是在做什麼呢?”

嘴角扯出一絲無奈的笑。

只是為什麼,意味着這是什麼,有千萬種可能。

在結局到來之前,你始終不會懂得。

5

11月末,天氣已經有些寒意了。

天氣的變化越來越肆無忌憚。相比起前一天的豔陽高照,從週四持續到週五的運動會第二天的天氣顯然不怎麼高興,陰沉沉不説,甚至到了下午還颳起了寒風。明明前兩日還穿着短褲啃着雪糕,今日就有很多人穿上了少許厚重的大衣。

這樣的惡劣天氣下,穿着短袖短褲運動衫的慕溪在一羣長衣長褲運動服的運動員中還是顯得很扎眼。雖然自我安慰與對外説詞一致是少了長衣長褲的束縛嘛,實力更容易發揮出來。但明顯只有自己知道的原因是忽視了偶爾難得準確的天氣預報,秋季長款的運動服都放在家中,而此刻又無合適的人選可以借衣服。

只好硬着頭皮短衣短褲就上場,頗有壯士一去兮的情懷。昨天還羨慕諾明郗穿着短褲的樣子都可以跑得那麼瀟灑。

當第二棒的蔣彥把棒交到慕溪手裏的時候,2班基本已經保持在第二名的位置。

接棒的時候手心全是薄薄的一層濕,接力棒差點脱手。

緊了緊手中的棒,邁開步子努力向前衝去。風似乎帶來不小的阻力,耳邊還可以聽見呼呼的風聲。

拐過轉彎的地方,已經恍惚可以看到在接棒區等着的池櫻的身影。只要保持第二名的位置,與第一名相差的距離不大,最後一棒池櫻的爆發力應該可以爭取到很好的名次。

雖然僅僅是一百米,彎道的難度、緊張心理加上惡劣天氣的因素,拐過彎道後的小半程慕溪明顯已經開始體力不支,腳步有些慢。余光中第三名快要趕上來,第二棒以及慕溪前半程拉開的距離優勢正在慢慢縮小。

咬咬牙,一閉眼,慕溪用盡全力邁開大步加快速度做最後的衝刺。

踏進接棒區幾步後,接力棒穩穩地落在池櫻手中。

接到棒後的池櫻如子彈般向前方的終點線跑去。

卻由於慣性與力盡後的眩暈,交棒那瞬間慕溪沒有把握好平衡,向前的重心一時收不回來,整個人跪撲在了跑道上。

全部人的注意都放在了最後一棒上,包括慕溪自己,甚至顧不上自己狼狽的姿勢,視線鎖定在了前方的同伴身上。

池櫻的左腳邁過終點線的時候,慕溪才鬆了一口氣,險險地保住了第二的位置,幾乎與第一是同時撞線。

起身時,因腳上的疼痛慕溪這才發現兩隻腳都有不同程度的擦傷。尤其是左腳,因為摔倒時重心較偏左的緣故。膝蓋處足足擦傷了一大圈,皮破後血珠湧出來,沾上灰後明顯紫黑的一大片,乍看很是嚇人。

回過神來的慕溪自己也被嚇了一跳。

坐在場邊的臨時醫務點,

校醫在清洗過傷口後,上了些藥,蒙上紗布。在丟下了“沒什麼大礙,只要別劇烈運動防止發炎破傷風”後又趕着去處理下一個傷者去,留下慕溪坐在椅子上,左腳搭在台階上。

在確定慕溪不是很嚴重後,連蔣彥她們都被場上正在比着的另一場比賽吸引過去。

其實不是那麼不嚴重,當校醫把紅色的藥水塗在傷口上時,尖鋭的疼痛由膝蓋處的神經末梢傳回心臟深處,一時間差點讓慕溪模糊了眼。一句“沒事的”只是下意識脱口而出,

加油聲,廣播聲,歡呼聲,歎息聲——無數聲音攪在一起,像一個巨大的漩渦。

眼前的一小撮人羣突然爆發出一陣小驚歎,透過人體間的間隙模糊可以看到是一個高瘦的男生跑過,挺直修長的背影引得跑道旁一些小女生紅了臉。好像是高一的男子4×100米接力跑開始了。

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了諾明郗。現在應該在高三男子4×100米接力跑檢錄處等候檢錄吧。慕溪突然想到,很想看看在摔倒的那瞬間,男生的臉上是否有無一絲被牽動的痕跡。

卻也説不定,那時的男生根本沒有在看比賽。慕溪在心裏小小地自嘲。

坐了一小會兒後,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大事——江卉還在辦公室等着她去整理自招資料,慕溪不敢坐太久。拒絕了好心想要送她回去的班上兩個女生後,慕溪小心翼翼向出口移動。走到運動場出口時,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望。

終於一步步挪到辦公行政樓下。

正想着的慕溪卻差點被樓上衝下來的男生的撞個滿懷。

男生頎長清瘦的身影撞進眼膜,還有清新的薄荷氣味,以致於讓人分不清是現實是夢境。

若不是夢境,本應在檢錄處等候檢錄的男生出現在這裏實在詭異。

顯然也對現在情形感到驚訝,但訝異不過是一瞬間,諾明郗的視線停了停,往下滑,被女生膝蓋上顯眼的白紗布吸去了注意力。

“這是……”

明白過來男生指自己的傷。自嘲般地笑笑:“交接棒的時候摔的,顯得我很無能吧。”

似乎對女生自嘲般的説法不滿,男生的眉眼凜了凜,剛要開口就被女生搶了白。

“倒是你,怎麼還在這裏,不知道現在已經檢錄了麼。現在過去應該還來得及,快去吧。”説着女生側身讓出個空位讓男生下去。

看着女生比自己這個當事人還激動過度的神態,諾明郗終於輕聲笑起來。

正為男生突然無厘頭的笑感到奇怪,就聽得一句:“在擔心別人之前先照顧好自己吧。”

隨後是男生晃過眼前的身影。

擦身而過的瞬間,手心裏彷彿被塞入了什麼東西。

低頭看,是件男式秋季制服襯衫。

“誒?”急忙轉過頭去。

男生奔跑的背影映在瞳孔中,伴着淡淡的一句:

“在這種容易着涼的天氣,用襯衫來包住傷口比較好。”

手中淡藍色的襯衣輕柔的衣料,似乎還帶着男生暖暖的體温,透過掌心脈絡傳遞到身體的每個感官細胞。

平日週末回家後吃完飯便賴在沙發上的慕溪這晚卻一反常態地躲在衞生間認真地洗衣服。

恰巧路過的母親看到後不由驚訝,對突然轉性的女兒感到納悶的同時又在想,難道是升高三以來長大了?

疑惑中帶點欣喜的母親也沒有發現,女兒手中正搓洗着的,是件男式校服襯衫。

那日回到辦公室,免不了被江卉一陣慰問,恍惚那麼一瞬間似乎還真的有了為班級犧牲的感覺。

然後接下來整理資料的過程中,那件淡藍色的校服襯衣一直蓋在女生的腿上,

走之前,發現男生校服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藥水,腦海中立刻蹦出幫他洗衣服的想法,並最終付之實踐。

雖然看起來是乾淨整齊的男生,卻終究擺脱不了男性共同的神經大條特徵。除了沾上的藥水痕跡外,一些不易看見的地方也隱藏着小小的污漬。

帶着檸檬清香的洗衣粉輕輕倒在輕軟的衣料上,細小的顆粒,輕白的一片。沾上了水,在手中立刻搓出一大團泡沫。

這恐怕是慕溪有洗衣史以來洗得最認真的一次,仔細地連邊邊角角都洗了一遍。偏偏沾上了藥水的那一處倒了幾次洗衣粉也無法洗乾淨。果真一般的洗衣粉是無法洗得不留痕跡。淡藍色的校服,漂白劑又不能用。化學上那個説什麼來着,什麼樣的藥劑能溶解藥水。現實中這好像也不大可能找得到吧。

折騰了好半天,終於已經沒了痕跡。晾曬的時候,慕溪還特意選了陽台上最角落的地方。兩日連續放晴後,衣服很快就幹了。小心翼翼地收下疊好,似乎還有着陽光的烘乾的味道。大功終於告成。

問題是,要怎樣拿給他呢。

直接走進他們班或是直接拿給他?這簡直是給校園八卦免費提供頭條。

悄悄放在他的儲物箱?雖然可行,但在沒有鑰匙的客觀前提下這條很快被否決掉。

近來他應該也在為自招的事情忙,在辦公行政樓説不定還會碰到。可是若偏偏無緣碰到的話,拿着一袋衣服在辦公樓晃悠一圈又回來豈不是很傻。

更何況,在經歷了週六上午那一段極其微妙的“身體接觸“後,兩人再見面,至少慕溪感到很尷尬。

可是,除了尷尬外,心裏為什麼還有一種又柔軟又愉悦的情感。

像手中拿着的男生的校服在手心中的觸感一般。

【第五話】

1

週六上午,是運動會最後一天,只有最後一個比賽項目——跳長繩。本來兩天內就可以全部結束的運動會硬生生扯到了三天,佔用了半天的休息日,弄得人人怨聲載道。

負傷在身的慕溪本着班級榮譽感堅持從家裏趕到了學校。好在前一天晚上在母親堅持下,去家附近的醫院做了專業的傷口處理,蒙上了厚厚一層繃帶,早晨起來感覺並無大礙。

只是這情形大概是不能參加跳長繩了,那就做個後援團加油助陣吧。

誰知,到了比賽場地後夏曉丹見到她後鬆了一口氣。

“總算又來了一個。”

“怎麼了?”直覺告訴她別又是出什麼意外狀況了吧。

“正在湊跳長繩的人數呢。”

“什麼?!可是……已經快要比賽了呀。”

“是啊,我都無奈了。兩天的運動會之後,都是傷的傷,殘的殘。好多人都崴了腳,肌肉抽筋啦。現在是能抓幾個人上就幾個人上,老天保佑別再出更多的狀況。”真是,從運動會籌劃那天起,到處拉人報名準備工作,再到運動會期間的各種聯繫後勤工作,她容易麼她。怕是一場運動會下來,她已未老先衰個五年。

視線裏,曉丹叉着腰長吁一口氣。一副快要吐血的神態。繼而抬起捲成中袖的白襯衫袖頭夠到額頭,擦了擦微微漲紅的臉邊滲出的幾滴汗。

捕捉到女生這個小動作的慕溪突然鼻子一酸,那句“我也有傷退出”卡在嗓子裏,怎麼也出不來。

不管怎樣,曉丹彷彿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地抓着慕溪的手。

“你會上的吧。”

“……”

“劉冉前天跑大隊接力的時候,腳上的肌肉拉傷了,連她的位子也空缺了。”

——我也負傷在身好吧。

“其他都好説,唯獨她這個位置是在隊伍的最前方,隊伍兩端的同學都有帶領全部人的作用,所以都要選有經驗的同學。好在你還健在哦。”

——難道我走路還算正常就不算受傷麼。

“這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次校運會了。”

——最後一次……

拒絕的話説不出口,又彷彿被“最後一次”牽動了情緒,還是某種意識作祟,畢竟自己受傷的事在全班也沒多少個人知道,也並非什麼光榮負傷換來真金,連第二都差點丟在自己手上。最重要的是自己的位置還真不是隨便抓來個人就能頂替跳的。

“嗯,我上的。”最終還是強裝笑顏答應了下來。

輪到慕溪她們班的時候,慕溪隨着人流在指定的比賽場地等候。

真正站上場的時候,在等待一切準備就緒過程中,突然覺察到某種明顯帶着涼意的視線,循過去看見正站在觀賽人羣中的諾明郗,目光卻一直定在慕溪臉上。

説不準那是種什麼意味的眼神,但絕對不是欣賞或者歡喜。是那種彷彿要把你整個人看透的眼神。平日對每個人都有疏離的温柔的男生,現在卻用冰冷的目光投向這邊,面上不帶任何表情。

慕溪突然難過得想哭。

“請各班參賽者各就各位。”

忍住不在乎男生的視線,隨着裁判的哨子一響,開始作最後的準備。

一般情況下,在正式比賽前都有試跳的機會。

在試跳了四五下後,正式開始計數。規則是凡是正式比賽開始後,不能停下,只能按連續的來算次數。

女生在心裏咬咬牙,告訴自己現在要正式開始了,試跳的時候沒有用盡全力,只是輕輕地抬腳,幾次差點被絆到。

“一!二!三!跳!”

在用力跳起來的一瞬間,似乎還聽見了剛新鮮的傷口被撕裂更大的聲音,像掉進深海,聲音的海水從覆蓋腳面開始把人整個包裹進去,徹底沉溺在嘈雜和疼痛裏,孤立無援。

下一秒就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腳絆住了什麼東西。

所有機械緊繃着的神經鬆弛下來,看那條褐色的蚯蚓似的東西在半空畫出扭曲的線條,無數細小的塵埃被順帶揚了起來。

彷彿是有人絆住了。

但以所有的旁觀者來看,真相是——一邊搖繩的男生把手中的繩給放了?

所有人愣住了,不明白整的是哪一齣。連裁判都有些搞不清楚狀況。

明明沒人絆倒啊,幹嘛要放繩停下啊。

一片詭異的寂靜中罪魁禍首奇怪地説:“你們在做什麼啊,為什麼不繼續啊。”

“可是比賽已經結束了。”不知是誰弱弱的聲音響起。

“為什麼呀,剛才不是試跳麼?

什麼!!!原來是這樣!

“剛才已經是正式比賽啦,你個廢柴!”

尚未反應過來的男生立刻被全班實體化的怨念淹死。

這恐怕是校運會有史以來最大的烏龍冷門事件吧。

“什麼呀,怎麼會這樣。”

“關鍵時刻掉鏈,這種事也只有他做得出來。”

“本來在跳長繩這個項目上得冠軍的希望就這樣無厘頭的破滅了。”

即使明白不是故意的,所有人還是忍不住責怪拿繩的此刻懊悔得想去撞牆的男生。

最冤的莫過於慕溪,她的這次極富意義的顧全大局犧牲小我的悲壯就被這個烏龍給擺了一道。

傷口經剛才的劇烈跳躍,怕是已經撕裂了。現在也沒有力氣來埋怨怨恨那個男生了。

回休息室拿東西時,冷不防左手手腕被人握住,

抬起頭,正對上男生半垂的眼,距離近的氣息在臉上投下了一小塊温熱的區域。大片陰影像柔軟的毛毯蓋在女生身上,阻隔在男生後面的光線遇到什麼障礙被扭曲了,不情不願地勾出他周身的輪廓。

不是諾明郗又是誰。

“哎!”不明白男生這是要做什麼。

男生不發一語,像是真的生氣了。

第一次見這樣的諾明郗,慕溪有些害怕。

突然因為男生拉得過急,女生腳下步子一下子沒跟上,左腳半蹲了一下,正好又牽動傷口。

“啊……”不由得輕呼一聲。

男生往後看了一眼,還是不出聲,步子卻慢了下來。

慕溪心裏鬆了一口氣,卻見男生忽然鬆開手,向前走兩步,單膝半蹲下,撐着膝蓋,以一種奇怪的姿勢。

“幹……幹嘛?”

“上來吧,揹你去醫務室。”

2

頭側靠在後腦柔軟的頭髮上,彷彿每一寸都沾滿甘霖。身體跟着男生走路的幅度而輕微晃動,雙手不敢大膽地交繞着對方的脖子,只能膽怯地放在肩上。白色襯衣,單薄的質感混淆在女生緩慢的呼吸間。微垂眼簾,體温顫顫巍巍地上升了幾個刻度,不穩定地停在了某個温熱且愜意的臨界。

感到背上的她很安靜,諾明郗壓着下巴斜過眼睛向後看了看。視線剛觸及女生的側臉便迅速轉回了頭。

從小到大慕溪尚未和男生有過這麼親密的身體接觸,更別説是自己那麼在意的人。清晰得可以輕易捕捉的呼吸聲在安靜的校道上被緩慢放大。

兩個人就以這樣有些僵硬的姿勢撐到了醫務室。

在醫務室老師有些生氣地責怪她居然帶着傷口去做劇烈運動後就到比賽場地去處理另外的傷員去了。偌大的醫務室就剩下慕溪和明郗兩個人。

本來很快幾天就可以癒合的傷經過這次後有可能感染髮炎。這算是自作孽不可活吧。

正想着的女生苦笑着抬頭正撞上男生的視線。

從進醫務室到現在男生一直都沒有説話,現在安靜的氣氛有些壓抑。

終於被沉重氣氛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慕溪決定開口:“那個……“

“你啊——”

同時開口的兩人先是怔住,而後不由得笑出聲來。

這麼一來,氣氛倒是緩和了不少。

“我説,這麼重的傷,你還去跳長繩,真把自己當美少女戰士啊。”這回換作男生先開口。

“我可是為着班級犧牲的好不好,這叫集體榮譽感。”

“全班又不差你一個人。”

“説了有特殊原因的嘛。”連慕溪也被自己自然地有些嗔怪的聲氣給震撼到了。

突然發現兩人這樣的對話怎麼看怎麼像小情侶間小爭執與撒嬌,男生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氣氛又冷下來了。

“以後……不要太逞強了。”

——不想做的事就別做。

——不高興就説出來。

半晌,男生猶猶豫豫地説了這麼一句話。

女生心漏跳一拍,陽光從窗口斜切過來,在兩人之間鑽開一個不斷擴張的光暈,男生深色的頭髮和稜角分明的五官近在可以觸碰的咫尺,這裏明亮,那裏含混,展露在了細微變化着的光線中。

心上的某一處被輕輕抓住揪起,鹹鹹的氣息隨着血液被運輸到身體的各處,全都錯動起來。

3

不管怎麼説,女生糾結的要怎樣把洗好的襯衫拿給男生這個問題,總算有了解決的方法。

因為從週三開始,參加自招的同學每天下午放學後都要到新建好的美華樓的大階梯教室去上輔導課。週日到週四,語數英文綜,每天一科,都被分得均勻。

除了文綜理綜是分開上以外,其餘全部都在同一間教室裏上課。

這天正講到語文的閲讀理解,抒情議論文體裁。

下課前,江卉在講完後給每人發了一套練習題。

“我怎麼就不這麼覺得咧。”正在對答案的慕溪抱怨無法理解作者的思維。

“哎喲,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呀。”

聞言,諾明郗蓋上筆蓋。“語文的閲讀理解不是你的拿手好戲麼,總是基本滿分呀,次次何秦在月考後都會提到你。”

“唉,”女生歎了一口氣,頭垂下側枕在一邊手上,“誰知道呢,凡事都有變數。”

“那麼不自信啊。”明郗起身開始收拾東西。

不是沒有自信。只是,有再多的自信也在這一年以來無數的失望中早已消失殆盡了吧。

“一點都不像那時的你了。”

“恩?女生輕輕抬起疑惑的眉毛。

“那時幫我撿起朗誦稿,笑着對我説‘沒什麼好緊張’的女生,現在想來應該是你吧。”説完後,男生把包挎上肩,走出階梯教室。

留下身後正為男生沒來由的話抓撓頭腦的女生。

一向自詡記憶力超強的女生也忘記了。

國三時的一次全市中學生文藝匯演上,一貫自信的諾明郗也無法解釋為何那天在就要上場前自己會感到無言的緊張,以致於朗誦稿不小心從手中滑落。一隻白皙的女生的手比他更快地撿起了稿子,遞還給他,微笑着説:“沒什麼好緊張的,加油哦。”

説完女生就轉身上台了。

只有主持人清晰的聲音報出:“下面一個節目讓我們歡迎來自市明遠中學的慕溪同學為我們帶來鋼琴,《幻想即興曲》。”

4

同在自招優等生補課的同時,教室裏的卓清和凡影也在討論着作文比賽。

“我之前上網看了很多資料,發現我們真的不佔任何優勢啊。”

“聽説還有的地方為了這個比賽專門辦了賽前速成輔導班。這世道,不要太功利哦。

已經決定要參加的卓清,在好友充足的賽前準備前,有點心虛。

5

“唉!”

數學老師前腳剛走,千寺就直直伸着雙手往桌上一趴。

捏着嗓子學數學老師:“這些題都不難都不難的,都是些很普通基礎的題。那些太簡單的題以我們班的水平就不用做了。我們班是要爭取滿分的,就做做這些好了。——拜託,那些普通的題都是些壓軸題好吧,讓姐姐我整節課都在做這些拿完基礎分後考慮要不要做的題,直接把我烤了得了。”

“誒,‘苟利國家生死已’的下句是什麼?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同桌的女生看似一點沒被千寺的頹喪勁打倒,反為一句想不起來的詩詞頗為懊惱。

“是‘豈因禍福避趨之’啦。”

“噢對對對,我怎麼一下給忘了。”慕溪懊惱地拍拍腦袋。

“別説,現在的出題老師越來越無良了,總是夾雜些課外古詩詞,哪看得了這麼多啊。”

“所以都是平常積累的咯。”

“再怎麼積累也是不夠的呀,中國古詩文這麼多,隨便一條就可以考倒一大片人啦。”

“那有什麼辦法,與其抱怨,還不如多背幾條吧。”

被慕溪的平靜打敗,千寺放棄般地往椅背上一躺。

“阿溪,聽説過2012麼?”

“什麼?不就是一個年份麼。”

“真不知道?就是2012是世界末日的説法啊。”

“真的假的啊,以前不也有人説1999年是世界末日麼。”

“可是這是有依據的啊,據説瑪雅人以前編的世界年曆就到2012終止。”

“聽起來好嚇人啊。”

“所以啊,反正不久後所有人都得死,還那麼用功幹嘛。”

“……”

“喂,你怎麼又開始做題啦。”

【第六話】

1

運動會過後,天氣像是高速的火車一下子進入了另一個時空,北風一下子就呼呼地刮起來了,趕着人們套上厚厚的大衣。

尤其是在進入十二月份後,天光也變得短起來。早晨起牀變得有些困難,加之前一晚打燈看書晚了時間,第二天掙扎着從牀上爬起來,趕着在高一高二做完早操的人流前去食堂買早餐,領了牛奶後握在手中邊取暖邊穿過長長的一段路走去教室。一路上的天都是灰濛濛的,艱澀寂寥。這時路上都是抱着一沓書奔走着的高三畢業生,仔細看就會發現一個個表情僵硬,眼睛半眯,連帶着動作也有些不協調起來,叫人看了又好笑又可憐。即使是得到學校規定的高三畢業生不用出早操的優待,起得卻比高一高二趕着去出操時還早。

中途路過的操場上高一高二的學生正稀稀疏疏陸陸續續地趕來出早操。偶爾會想起從前自己從來都是在早操開始前半分鐘氣喘吁吁地趕到操場,也曾抱怨過校園大的壞處就是從學生公寓到教學樓光走就要十分鐘,不想兩年時光就這麼走了過來,走到了最後一年。

起得和高三生一樣早的,一樣值得同情的是值周的班級。勇氣可嘉的學弟學妹們提着打掃工具分佈於校園各個角落,裹得嚴嚴實實,動作機械地掃着落葉。不時停下來對手心呼一口氣,看呼出的水汽在手心團成白色的一片。

每當到這個時候,學校對校服的硬性規定就變得面目可憎起來。

清淵的冬季校服有兩套,一套藏青色的制服式,一套紅黑色運動服式。諾明郗他們男生大多數穿的是白襯衫制服外套式,偷懶省去本應系的領帶,外面套上較厚的大衣。看起來又英挺又精神。

換到女生這裏就兩極分化了。一半愛美注重形象的女生就不顧寒風堅持穿藏青色制服,另一半女生則由於怕冷及腿粗等原因只好選擇寬大的運動服。即使是在身體健康要比形象重要得多的畢業班,屬於前者的羣體還是有一定比例,尤其在文科樓這一邊,以慕溪她們班女生為代表的,除了少數幾個真的是因為身體或矮胖等因素套着寬大運動服的,其餘幾乎清一色裏面穿着配百褶裙的制服,外面套上長大衣,連褲襪加上雪地靴,與男生們形成般配的組合存在。硬是在寒冷肅殺的冬天扯出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此種穿衣方式,慕溪還曾被母親質疑過。什麼這時候就不要太講究形象啦,健康最重要,我們輸不起生病的時間啦云云。

都被女生一句“穿得好看自己看着也舒服,心情好了這樣效率更高”給頂了回去。

2

自招筆試日轉眼就到了。

為了不耽誤考生的學業,筆試日設在週六。

T大和P大的筆試都在同一日。

以T大為首的七校聯考,被媒體戲謔稱為“華約”。這廂則是P大與另12所高校聯合起來的高校自主招生組合,相應地,也被稱為“北約”。當天的報紙還頗為誇張地用大標題寫道:“‘華約’和‘北約’之戰今日打響。兩邊戰場具是刀光劍影,頗有“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意味。

這當然不是巧合。據説兩所學校是事先打好招呼約好在同一日舉行筆試,一方面是爭搶生源,另一個目的就是為了預防那些妄想魚和熊掌兼得的學生,貪心不足或為了雙保險報了T大又報P大,結果在兩所學校間搖擺不定。就連考場兩個學校都設得十萬八千里遠,一個在市中心,一個在遠郊。

這又何嘗不是提前預演逼你先作出一個抉擇,哪樣事情不是需要付出代價呢。

在抵達夢想之前,我們還要得做出多少個有關於人生的選擇題。

大冬天的,母親仍舊作為家裏第一個起來的人,早就在桌上準備了好了一份看似簡單卻濃縮了各大營養食譜的超級早餐。就連週末一向到中午才醒的父親也早早起牀,打電話喚來司機,把慕溪之間送到了T大的筆試考場——市裏一所省級重點高校門前。

考場所在的教學樓還開放,用隔離帶圈封了起來。所有考生都等候在教學樓外的操場空地上。全市除了報T大外,也包括了其他報“華約”其他合作學校的考生都聚集在這裏,甚至還有專程從外地縣市趕過來,望過去烏壓壓的一片,還挺壯觀。畢竟是T大,全部考生裏,男生還是佔了大多數。

真是比大學入學測驗還正式啊,難怪被稱為第一次大學入學測驗。慕溪在心裏感慨。

許多考生正抓緊世界臨時抱抱佛腳。有男生拿了本中國年代大事紀表在背年份,對着堵牆嘴裏唸唸有詞,那場面頗有喜感,不知道的看了還以為中邪了。慕溪旁邊的女生不停地在喝水,光是二十分鐘內就已經上了3次廁所。

相比身邊濃厚的緊張氛圍,慕溪簡直覺得自己的心態淡定平靜得不正常。

正考慮是不是也該在腦海中翻出點東西來背背時,忽然身邊的女生都發出不小的一陣騷動,許多女生甚至微微地紅了臉。

慕溪轉過頭去,想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身邊目光的集中點,小騷動的發源地,是由校門方向逆光走過來的男生,下頜處斂出一道柔和的弧線,瞳仁中央的亮光越發擴張,温暖的光澤擴散成蒼茫的霧氣,淺淺薄薄地罩在棕色眼眸上,細碎的額發有些蓋過了眼線,乾淨的額頭上再添加一層陰影。

是那樣英氣利落眉眼,甚至可以用漂亮來形容。這裏一點,那裏一點,無數小細節堆疊,看得讓畢業班穩重的女生們都各懷心事起來。

諾明郗這樣的男生,走到哪裏都是大眾情人般的光芒焦點。把清淵的制服穿得英挺整齊。視線散漫地遊弋在別的地方,卻絲毫不知掠過的地方,別人早已為此亂了心跳。

不期望男生會看到自己,也失去惡劣在一干女生面前打招呼的勇氣,準備等男生走過去,去找3班的同學們匯合。

誰知,不知冥冥中是受到什麼感召,視線卻猛地折過來。

慕溪有點僵住,勉強扯出一個微笑,點了點頭。

為什麼男生的臉上卻有一絲鬆了口氣的神情。還沒等她探究,明郗已經朝慕溪所在的樹陰下走過來。

“你在這裏啊。”

“是啊。”

“他們人呢,就你一個麼?”

“我也是剛剛才到,沒有看到他們,可能在另一幢教學樓吧。你呢,你在哪幢樓啊?”

皺眉想了想,男生拿出准考證,“哦,是E樓。”

“E樓啊,就在對面這一幢。”慕溪好心地幫男生指了路。

這時,進場準備的鈴聲響起來了,人流開始朝考場湧去。

“那我先走了,拜拜。”慕溪拿起包,朝D樓走去。不知是今天的日光有些熱,還是身邊男生的氣場過於強大,女生只覺得自己的臉上開始微微發燙。

走了兩步後,只聽得一句:“慕溪……”

疑惑地回過頭。

男生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嘴角劃出屬於他的卻可以肯定非同於平常對別人的温柔,像極了早晨看到的從雲層裏一寸寸滲出來的陽光,“加油!”

3

整個的自招筆試會持續到晚上七八點,是相當考驗心理和生理的一場戰役,對考生的身心都要求較高。

上午七校聯考的通用基礎測試似乎還算髮揮正常。中午休息一小時後,下午繼續進行T大自己的高校特色測試。

果然不出所料,T大自己的特色測試比上午的難度水平簡直提了一大截。

終於瞭解到自己有多無知考題有多過分。

雖然外面在出着太陽,考場裏的空氣還是凍得令人把腳靠得更緊。寫字時手僵硬,字體勉強維持端正,數字和數字之間的距離不好掌控,一個不留神就重疊到一起。

全部考試結束後已經是華燈初上了。隨着機械移動的人流走到校門口,看到包括諾明郗在內的一眾三班的同學和自己在二班的幾個同學。

不知有誰提議去附近的“領地”烤肉西餐廳好好放鬆吃一頓,犒勞犒勞自己今天損失的無數個腦細胞。

電話中執意要去接慕溪的媽媽歉意的聲音傳來,説是被堵在了高架上,讓她先在附近找家店坐坐。掛了電話後,慕溪接受了眾人的邀請。

就全市的“領地”來説,附近的這家是家開業歷史很久的老店,知名度很高。環境卻一如既往的乾淨優雅。意外中的很少人,安靜得讓人舒服。慕溪他們一票人找了個靠窗的大位置,一坐下來就嘰嘰喳喳地聊開了。靠近他們位置這邊的小圓台上放着架白色的小三角鋼琴,烤漆的表面看起來很華貴。用來蓋琴的紫色絨布放自在一旁,琴蓋也是打開的,卻無人演奏,演奏師怕是偷懶去了吧。

雖然除了包括慕溪在內的本班兩個女生和三班的一個女生外,其餘全是男生。氣氛卻沒有尷尬冷卻。畢竟都是一同在自招輔導上認識一同奮戰的戰友,一羣人之間聊得沒有什麼禁忌。

是啊,苦了這麼多天,近段時間以來自招帶來的壓力在今天不能説全部沒有,也起碼卸去了大部分。的確值得好好放鬆。至於成績,則要等到十五天後才公佈。

理所當然的,開場菜就是紛紛抱怨今日的題出得太變態,老師太過分等等。發泄完後話題又向着各自感興趣的方面展開去。

考慮到電話中母親嚷着要回家加餐犒勞慕溪,她只點了一杯果珍,在一旁看大家一面吃一面興奮地聊着各種趣事,偶爾會參與到聊天的過程中來。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覺,諾明郗總覺得好幾次慕溪的神情都有種奇怪的勉強。

中途的時候,慕溪站起身,説是要去洗手間。

這邊一羣人剛從最近一名女星的閃婚談到蘋果公司那像過山車一樣的股價,就聽見三角鋼琴猶猶豫豫地響出幾個音符。

緩慢的,遲鈍的,幾個重音。

卻讓所有人都不自覺停下聲音。

聊天談論聲低下來,樂曲卻逐漸加快,音符連貫跳躍起來。

“是——慕溪!”

只有從國小習過鋼琴的諾明郗才知道,那是“悲愴協奏曲”第二樂章,來自貝多芬

從明郗的這個角度,視線斜過去,便可以把坐在鋼琴前的女孩子的身影完整地納入眼眶內。

是什麼穿過一場遙遠的花事,落在了那個美麗的季節。

身穿明遠中學制服的女生,長髮垂腰,格子短裙及膝。帶着恬淡的笑容在三角鋼琴前坐下。這樣一個超凡脱俗的少女是所有人對那場繁複華麗花事的所有記憶。

春天哪,香樟釋放着濃烈的香氣,陽光下亮晃晃地疊綴在繁盛的花木上。含笑綻開了層層疊疊的心,軟香在空氣中彌合來又滲開去。

可是為什麼,在穿越了春天的華美后,遇見的卻是一片無垠荒漠的寒冬。

一切美好都在圓錐曲線閲讀理解和無數換日線的計算中消磨不見了。

只有在熟悉的琴音和恬淡美麗的身影中才恍惚想起來,“是慕溪啊。”

是那個早早過了鋼琴十級,熟悉小提琴和古箏,才華橫溢精通古典樂器的女孩子;那個撿起朗誦稿,微笑着對自己説‘加油’的女孩子;那個笑傲了各大作文比賽的女孩子;那個微仰着頭對她的朋友説“考歷史一定是考事蹟而不是年份啊”的女孩子。想起她曾是個怎樣出眾的少女。

不單是她,還有那些叫作千寺、卓清的女生們,曾是豪爽地跟男孩們在籃球場搶球打鬧的女生,曾是放學逗留在門口的甜品店唧唧喳喳嚷着要燒仙草的女生;以前是寫得一手好文章精通外國文學的女生,是會拿着本古詩詞到櫻花樹下邊讀邊看花瓣落在書頁上的女生。

從前都是心無城府,笑容純真良善的女孩子。

卻在這一年裏,所有的喜怒哀樂都由分數考級排名維持着。

這些真相,黑暗輕微地凸出的影像,像是宣紙上的水墨畫不慎被水洇濕了,不甚明晰,僅是慼慼地化開,化成一攤又一攤的污漬。

琴聲漸次低下,最後一個音符落下,鋼琴前的女生抬起頭來。

深黑的瞳仁猶如夜色中的大海,波瀾洶湧,流光四溢,含在眼眶裏的一點點令人憐惜的淚水在燈光的魔術般的照耀下折射出驚心動魄的美感。卻令每個人都感到無可名狀的感傷。

4

看着遠處女生開心的笑顏,卓清捏緊了手中的手機。

剛剛F大的官網上公佈的進入複賽面試名單中,有凡影,沒有卓清。

要怨什麼呢,埋怨自己其實並不放心思在這場比賽上,用兩個晚上匆匆地把論文趕出來。

卻只能假裝不在乎的樣子,是為自己鋪好這樣一條後路,才能説服自己是因為沒有投入過多的精力才造成最終失敗的後果。

我只是沒有多放心思在上面,並不是因為我沒有實力而失敗。

T大和P大的自招筆試都在進行,只有我,把唯一的路徑放在了這一條路上。

表面裝作不在乎的樣子,其實有關的消息任何的風吹草動都被小心地關注。

但是為什麼,明明是自己所認為的不在乎,卻在看到自己落敗在所謂的“好友”之下,會如此怨恨。

憑什麼她可以這麼輕易地就拿到預錄資格,憑什麼終日沉浸在各種小説中的她可以寫出那樣一篇精彩的議論雜文。

就連女生打鬧的動作都被看成是故作無辜,讓人厭惡的神態。

心裏的惡毒感越發的顯山露水。

卻忘記了抱怨委屈與嫉妒羨慕其實是同樣的本質,因為自己的能力不足,源於內心的自卑不自信。

我怎麼會變成這樣的人。

5

近來班上總是瀰漫着一股浮躁的氣息。

許多人開始有些許的小動搖。

畢竟,再怎麼穩定也會有馬失前蹄的時候。

某次英語課上,謝毓欣講過她的學生,一個學姐的故事。

那才是真正笑傲萬年第一的強人,高一高二時各種競賽都拿獎得加分,是日後爭奪大學入學測驗狀元的一號種子選手,是學校希望的寄託。甚至因為家境清苦的緣故,週末利用空餘時間到市中心街道住宅小區撿空瓶子回收廢品賺來自己的生活費,也沒因此耽誤成績。

簡直就是活生生的電視劇或是小説勵志人物。

可惜上天真的很不公平。

壓力過大加上發揮不好,終於落敗,最後勉強上了南開大學,何止是一點點的落差。

儘管謝毓欣講述這個故事的本意是安撫大家別太緊張過度,故事的最後結局也還是治癒安撫系,學姐在因羞愧全部人對她的期望後毫無音訊了好些年,終於在多年後攜夫帶子歸來看望舊日恩師謝毓欣,並帶着哈佛法學博士的身份。

慕溪在聽完之後還是隱隱驚出了一身冷汗,心底深處湧出的恐懼有些無法抑制。

身邊的人如千寺也深有感觸。

去年夏天,當她還在準備期末考的時候,意外的得知自己從小一起長大成績一向很好的表姐在六月的戰役中落敗。

因為平日成績一直處於前列,考完出來還自我感覺不錯,連對答案估分都省略,卻萬萬沒想到會發揮得如此糟糕。第一志願無法上,後面的志願也填得不好。一路直跌,最後勉強被一所二本學校錄取。

走進考場前一秒還自信滿滿的女生在成績出來的那個晚上在電話裏對着千寺哭了一晚上。

那樣血淋淋的例子太多。

誰也沒辦法確定未來會發生什麼。

不知誰説了句,“萬一……”

萬一……

瞬間跌入記憶倒帶。

三年前,會考前一個月的某一個星期日,剛在附近中學借用場地進行完體育會考模擬考試後,三三兩兩的學生走出校門,大聲討論着要去哪裏放鬆。

因為晚上還得回學校上晚自習,得到邀請的慕溪在短短几秒思考後,決定加入另兩個女生的隊伍,到學校附近的同學家中蹭飯。

“怎麼辦,還有一個多月了耶,好緊張啊。”一向性格剽悍的女生話語裏也有微微的無奈。

一旁的女生立即附和,“是誒,要是考不上清淵怎麼辦。”

説着用手肘碰碰視線遊移在窗外的女生,“吶,慕溪,你怎麼看?”

收回晃悠的眸光,視網膜上剛剛的高大的立交橋倒影立刻轉換成問話女生期待的神情,腦中快速反映出前一秒女生的問題。

“哦,那個,不會的。”女生只是淡定地笑笑。

“什麼?”

“我是説,不會考不上的。”

“可是,萬一——”

“沒有萬一。”連慕溪都被自己平靜卻無比堅定的聲音微微懾住。

沒有如果,沒有萬一,沒有後路。

在你的字典裏沒有這兩個字的存在。

這只是通往夢想前方的前哨站,如果你連中途的卡口都無法穿越,那麼你該拿什麼去應驗心底的期許和尊嚴。

所以,沒有萬一。

更何況,你所需要考慮的,只是能否進入最強班的問題。

那時的你,即使是經歷連續的月考成績低谷,也依然不能阻止你用平靜自信而清晰堅定的聲音説出“沒有萬一”這四個字。

那麼,現在的你呢。

是什麼,讓我變得不像我。

6

據説T大自主招收筆試的結果將在週四公佈。

因為P大的結果早在幾日前已經公佈了,2班報T大的人只有兩三個,沒有引起大範圍的關注與騷動。官網上便可以查到。

週三的晚上,晚自習前例行的晚間朗讀。

自由誦讀的時間,講台上有人在用電腦登上市招生辦大學入學測驗專用報名系統錄入自己的大學入學測驗報名資料,底下的人在讀過幾分鐘後,碎小的説話聊天聲逐漸響起。

從教室後方上前來準備排隊等候錄信息的慕溪,見前面還有兩個人沒有錄完,就順勢和第一排的旻遙擠坐在一張椅子上。

“誒,我今天來上晚修的時候看見你和你們家那位從校門外回來,説,又去哪裏玩了。”

旻遙轉過頭就見慕溪難得的一臉八卦的樣子,有些無奈。

“哪有。”

“別不承認啦,在我面前要裝什麼呀。”

“好啦,就是宇文他在淮陽路上新發現了一家很好吃的泰國菜餐廳,我們定好了今天去嚐嚐。”

“唉有家屬的人就是不同,哪像我們呀。”

“少來,你的諾明郗呢,別以為我不知道。”

“我哪有,不要亂説……”

打鬧中的慕溪和旻遙沒有注意到周圍的説話聲逐漸低下來消失了,讀書聲漸漸響起來。冷不防被人從身後拍了一下,轉頭一看,江卉正用一種“你們兩個正給全班製造不好影響”的責怪眼神看着她們,兩人趕忙知趣地散去。

慕溪悄悄吐着舌頭,低頭奔回自己的座位。因此忽略了江卉眼神中另一抹道不明的含義。

沒過多久晚讀結束,晚自習開始前的5分鐘小休息,江卉早已離開,班上又開始局部小熱鬧起來。剛從辦公室回來的語文課代表來通知慕溪去辦公室一下,江卉有事找。

難道是因為剛才的事,談作風問題麼。

一旁趕着地理作業的宓君頭也不抬地:“什麼事啊,江卉找談話啊,你最近犯什麼大錯啦,有點嚴重哦。”

“我怎麼知道,別的什麼事吧。”拉開椅子站起來,“説不定是作風問題哦。”離開前還開着玩笑的女生並沒有預料到接下來將會接收到的消息。

一向温和的江卉難得的面色凝重。

不會真的是什麼不好的事吧。月考沒考好?可已經過去兩個多星期,都已經在複習準備下一次的期末考試了。

“那個,有查過自招的結果麼?”

江卉的聲音打亂了女生胡思亂想。

哈?原來是自招的事啊。稍稍放下心來。

等等,自招?結果?

剛剛放下的心瞬間又提起來。難道……

“還沒,不是説明晚才公佈的麼。”

“是這樣,今晚我們學校教務處已經提前通過電話先和那邊的招生辦聯繫過了。”

為什麼一向與慕溪她們插科打諢慣了的江卉此刻似乎面有難色,為什麼在成績就要公佈的前幾小時單單把自己叫到辦公室告知結果。

原因呼之欲出。

原來自己一直無心看書,眼角餘光不停往時刻關注手機T大官網的同學那裏瞥,自己卻又遲遲不願打開手機來查看。表面上説反正遲早都會知道,也不急這一時,並不是自信滿滿的表現。相反,是缺乏自信,害怕失敗。

在自己心裏,害怕受到傷害。從心底延伸而出的恐懼逐漸長成參天大樹。只能自欺欺人地請求着那些可能出現的結局。

上天似乎沒有聽到祈禱。

“很遺憾……”

6

終於明白臨來辦公室之前,突然看向自己的另一個同樣報T大的同學的眼神中含着的原來是憐憫同情。

應該是很多人都知道了吧。所有的人都達成所想,只有我是多餘的吧。

那麼老師,在對着一無所知的我卻還在浪費時間影響別人,應該會感到失望吧。

“我覺得保送的名額一定是你了。”

“校薦加上那麼硬的資料,放心好啦,不會不過的。”

“等保送證書一下來,真是高枕無憂啦。”

……

曾經的那些話,真心的不真心的,都像一根根刺。反轉過來尖鋭地插向自己。

雖然特色考試中數學和文綜的題都古怪得讓人不得不佩服出題老師的頭腦構造,卻也不會與錄取線差距如此大。

本來嘛,校薦加上厚重而有分量的硬件資料,不出什麼意外,過了面試後,預錄是應該意料中的事,想不出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卻還是出乎了意料。

是別人的言語矇蔽了你,還是你天真的自以為是。

握着女生的手,雖然面上看不見淚痕,卻仍能感受到對方手心輕微的顫抖。一向温和的江卉也有些不知該怎樣安慰。

晚自習前的課間時間,還是有許多老師和學生在辦公室,沒有刻意但多少也瞭解一點,因為T大的自招多少是關注的焦點,不時有路過的老師投來同情的目光。

偌大空曠的空間連情緒都湧脹起來,壓抑得叫人難受。

“沒關係沒關係的,我們不是沒實力,還有機會的。自招的事很難説,有時候就是這麼不合理,一時沒發揮好還是有的。現在既然已經這樣,只能把精力全部轉回到大學入學測驗上。上天給我們選了這樣一條路,我們只能走下去。”

安慰的話通過江卉温柔的聲音輕輕紮在皮膚上,從耳廓邊掠過沒有起到實質的作用。但江卉不愧為江卉,在這種時候還可以和女生冷靜地分析。

大腦暫時的空白後,無可抑制的酸漲感漫溢上來。

要怎麼説,説我是因為近期以來精神壓力過大加之長時間睡眠不足,導致精神衰弱;説我在自招考試的前一天晚上,從來沒有失眠過的我卻睜眼到天亮,卻還自欺欺人説別人大學入學測驗前一晚上不睡照樣拿語文狀元;説我在面對媲美考研的數學題目時大腦一片空白,

無論怎樣説都會被看作事後補救的藉口吧。

説到底,是我自不量力麼。

7

發了條短信給父母,不想回教室的慕溪來到圖書館旁邊的天文台上。

忍了一晚上的淚水,終於決堤而出。

在痛哭發泄完之後,正準備離開的女生被一句聲音嚇在了原地。

奇異的聲波振動了耳膜,以至於朦朧了夢境與現實的分水嶺。

女生揉揉眼睛。

少年的面孔被恬淡靜謐的月光逐漸打亮。

原來現實中,雖然夜幕籠罩,但天氣是晴好的。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來看海王星衝日啊。我本來以為,你也是一起的呢。”

沒有問女生如此失態的原因,男生也就勢在女生身旁坐下。

“如果你用望遠鏡看的話,就會看到那顆海綠色的星球,一整晚都在哦。”

原來他不僅理科好,天文學也精通麼。

女生有些忘了先前來到這裏的原因。

他沒有説的是,從她來到這裏,他一路觀看了全過程。

當時痛哭中的女生肩膀輕輕抖動。

他想起了自招輔導的時候,一次小考過後,女生手中拿着不及格的數學卷子,反常地笑得很開心。

“這樣你還笑得出來啊。”

笑容依舊明麗的女生暗含着不易人知的無奈語氣:“沒聽説過麼,笑是哭的反射條件。傷心到了極致就只好笑了。”

女生語氣中的一絲倔強和心酸讓他有些震住,心就莫名微微地疼起來。

“聽説T大有個很棒的天文台呢,有着國際上高端的天文望遠鏡。”

“嗯?”不明白男生為什麼會突然提到T大的天文台,就算再怎樣的神經大條的男生都會明白這時候在女生面前,T大是怎樣禁忌的一個詞。那麼,他是要——

“如果2012真的來臨的話,就可以一起用它來看金星凌日了。”

幾秒後才反應過來,男生説出了等同於“會和你上同一所大學”的話語,女生愣住了。

不是“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學”,也不是“我們會上同一所大學麼”的疑問語氣,而是“一定會上同一所大學”的篤定語氣。

和這句如出一轍的是大半年前的那句“沒事了吧”。即使一個帶着些詢問語氣,一個則是極度的肯定,也無法掩蓋住屬於他的獨特温柔聲息。

男生輕柔的聲線,温柔了誰的眼。

是不是每個女孩子在最初的純白時光中都會遇到那樣的男孩子,他承載了你青春最美好的回憶。

那麼,我們也會是偶然相遇的麼,

我們無法談未來,也不敢談。

【第七話】

1

下課短暫的喧囂過後。是更久更漫長的安靜。

諾明郗抬頭望向窗外。對面教學樓與自己同層的同一個靠窗位置,慕溪正低着頭認真地做功課。女孩的側影陷在含混的背景光中被鑲上了一圈毛茸茸的輪廓。每一次低頭,就有長長的頭髮傾瀉下來遮住側臉。

是他不曾見過的專注。

那些被忽略在時光裏的小細節就那樣一點點堆砌起來。

是在比“公車情緣”更早的歲月裏。

——“我想起來了,剛剛年級主任高老頭找我去辦公室弄一些資料,慕溪,值日就先麻煩你和佳文咯。”

“嗯,好的,你去吧。”

——“哎呀,慕溪,我和人六點有約了,今天的值日……”很為難的聲氣。

“沒問題,我一個人做吧。”沒有任何怨念的口吻。

“那……就拜託你一個人咯。”語氣明顯輕揚起來。

高一下放學後的數學競賽輔導,在下課後偌大的教室裏就只剩下值日生,以及為了和老師爭辯一道題的第四種解法而留下來的諾明郗。他也因此聽到了發生在今天值日的三個女生之間的對話。

即使在同一個班輔導奧數,認出了最後留下的女生是2班的,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在腦海中模糊拼湊出關於女生的一些印象,似乎是不太張揚的性格,卻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讓別人無法忽視她,人緣不錯,就連在3班都有許多要好的朋友。

被欺負麼。以旁人的角度看,明明應該是她更具有欺負他人的資格。家世、相貌、成績,這些都是她與別人之間距離隱形的資本。

所以在他看來這不過是拉攏人心的方式,原來人緣好是有它背後的基礎的。諾明郗只是笑笑,返身走出去。

然而第二次,在一場數奧小測驗後,因為週末,所有的人都急着趕回家。路過窗的時候,諾明郗卻停住了。

是上次的那個女生,她提着垃圾桶,獨自一人一張桌子一張桌子地把桌上地下的廢紙都放進桶裏。傍晚的天光從窗子切進來,灑在女生身上,圍出暖洋洋的一圈光暈,整個人仿似在水裏一般。

其實,在轉身前一秒,或見到慕溪後的任何一秒,他都沒法控制心臟異常的律動。女生神色間的每一個細微變化,都像那日的陽光,紛紛揚揚地一同灑下,佔滿了他腦中每一個細胞。

有什麼緩緩地浮了出來,如同遊過暗藍色天空的銀魚一樣。

世界以退潮的光影慢慢歸於安靜。

2

高三的人際關係,是對友情的最好考驗。

人都説大學入學測驗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大戰當前,怎麼還可能心無城府,怎麼還可能天真無間。

什麼時候,好朋友之間也需要這樣一步步隱瞞算計。

內心深處的惡毒的陰暗面,你看不見。

在一個教堂看到過這樣一幅畫,油畫裏,一個白皙的裸女,深目長睫,半身傾陷於沼澤地,上身被藤條與毒蛇纏繞。整個畫面的基調都是深青色,存心叫人心慌。畫下一角,花形字體標着這幅畫的名字:《原罪》。《聖經》上説,妒是原罪,女人一旦犯了此條原罪,便會猶如被毒蛇與藤條纏繞,脱身不得。這便是Jealousy。

3

過完年回來,很快進入市一模的準備階段。

這天,前腳地理老師剛走,蕭揚就拿着一沓文綜月考試卷走進來。

不得不説老師改卷的速度在錘鍊下簡直是比質的飛躍還誇張。一般週四週五的月考,週日補課的時候已經全部批好。更有甚者,當天下午考完數學後,晚上科代表就可以登記分數了。

立馬有眼尖的同學發現,又是一陣鬼哭狼嚎。

“哎喲,又要掉一塊肉啦。”

“終於出來啦!”

“算啦,早死早超生。”……

“待會講評完試卷下課後科代表再收上來,地理和政治還沒有登記分數。”蕭揚在一片怨聲載道中淡定地把卷子擱在最近的課桌上,毋需科代表出聲,馬上就會有熱情的同學上來幫忙把卷子分發下去,髮捲子的同時也可以順便“不小心”把全班的分數一覽無遺。

因為之前的課上雖然沒有答題卷,地理和政治都已經就着試卷講評過,大致的分數都已確定,所以就只剩歷史這科未知。

“怎麼選擇題又錯了這麼多!”

“有沒搞錯,剛才的地理選擇題扣了這麼多分,現在歷史綜合題又丟這麼多,還讓不讓人活啦。”

慕溪看着剛剛分放在面前的卷子,正面朝下,看不見總的三科的分數。單從後一頁的綜合大題來説,似乎還不錯。基本都是每題一兩分的失分。

深吸了一口氣,翻過卷子來,頓時深深泄氣。

光是歷史選擇題就錯了4個,即使聽起來尚可,但加上地理的5道,政治的2道,整個文綜居然就錯了11道選擇題。光是在選擇題這塊上就把綜合大題上超過別人的分拉了回來,還很綽綽有餘。

“這次總得來説還可以,但還有很多不足。還是老問題,選擇題錯太多了。綜合題答得還不錯,關鍵是選擇題,能拉開很大的分。你們先自己看看試卷,等下上課我們就講。”

蕭揚邊説邊在課桌間踱來踱去。無論考得有多差,或是有多好,蕭揚總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當同學拿着考砸的卷子哭喪着臉去找他的時候,他也總能以雷打不動的淡然,説啊這沒什麼沒什麼,很正常。

走到一個女生桌前,蕭揚定了一下,拿起女生面前的試卷。微微掃了一眼,笑笑説:“這次不錯啊。”

“哪裏老師,又錯了兩道選擇題。”

“那大題總算好吧,還有兩三道滿分。”

“哎呀老師,別人的也答得很好啊。”很委屈沮喪的語氣,卻在別人的耳中聽來有故作謙虛虛偽做作的嫌疑。

“虛偽。”後座一女生忿忿的聲音響起。

果然,有很多人都注意到了蕭揚和那女生的對話。

慕溪轉頭對上千寺的眼神,彼此都會意無奈地微微一笑,表示贊同。

“真不懂蕭揚為什麼還能在那裏繼續聽她虛情假意。”

“這麼多年了,累不累啊。”

靠窗座位上桌上常年堆着厚厚的參考書,戴着厚厚酒瓶底的無言少女。每個班都會有這樣對成績無比在乎的書呆子女生存在。

一般來説,這樣的女生即使是在重點班也不會太吸引注意,只是在偶爾的月考成績榜單上被人提起過。

卻被貼上了虛偽、做作,甚至令人厭惡的標籤。

慕溪從高一開始就已經見識過。

每一次成績出來後,拿着接近滿分的卷子捶胸跌足,又丟掉兩分了。

當被問及令許多人頭痛的物理成績時,哭喪着臉道考砸了呀,在這樣下去有跌出重點班的危險了呀。而絲毫不顧旁邊一圈徘徊在及格温飽線上的人的感受。

跌下140分就要深刻反省。

第一次是謙虛,第二次可以容忍,第三次就轉變為虛偽了。

這樣的標籤直到分科後來到新的班級也未能撕下來。

作為高一同學的慕溪一路到現在,明白她已經沒有原來那麼過分。卻還是忍不住,在她抱怨成績的時候和別人一起站在一旁,沒有親口説出壞話,心裏卻有難得的一絲快感,而不去追究女生是否真的有那麼差勁的事實。

就像現在。

考成這樣還故意這樣説,是譁眾取寵吸引注意吧。

真是令人反感。

冷眼旁觀的女生,伴着心裏的小快慰,卻忘記了其實自己比她更甚。

遠點説,從前數學最後一題一個答案算錯可以糾結好幾天。近點説,高一的時候,化學低於140就要進入緊急預警狀態。甚至在每晚的小測驗,由於粗心錯了一道選擇題可以影響當天晚上的心情。

應該來説,作為有同樣經歷的人,應該會產生一絲同情和理解。

可是為什麼,是什麼時候開始,自己也變成了在一旁偷偷在心裏在乎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的角色。由一兩分接近滿分拉到了相差二三十分的巨大差距,自己也失去了能那樣抱怨的資格。

每個人都如此,誰能説自己在反感的同時心裏沒有真正又想得到那樣的分數。

慾望潛藏在心裏蠢蠢欲動,只能藉助惡毒的若無其事的的藤蔓覆蓋。

其實自己才是真正的虛偽吧。

説到底,也只是嫉妒罷了。

4

卓清抬抬手,看了看錶。分針即將移動到6的位置。

算了算時間差不多,卓清起身拉開椅子。

“明日下午5點半到我辦公室來一下。”發件人:江卉老師

手機裏昨晚收到的這條短信還保持在收件箱最近一條的位置。老師找學生談話是天經地義再正常不過的事,但對於從來都是在視查班級過程中順便完成談話的江卉來説,找學生到辦公室談話實在是很少見。可想而知的嚴重性。

是關於這次市一模的事麼。雖然自己是除了最拿手的語文外都考砸了,但也還沒有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吧。

懷着些許忐忑的心情推開辦公室的門。“報告!”

正往嘴裏塞餅乾的江卉抬頭看見門口略有侷促的女生,趕忙把露在外面的半塊餅乾快速塞進嘴裏,端起大茶缸使勁嚥了一大口水。向女生招招手,含糊不清的聲音,“過來吧。”

女生就着老師隨手從一旁扯過的椅子上坐下,視線放在了剛剛被胡亂一團塞進雜物架的餅乾袋上。耳旁是江卉恢復清晰的聲音。

“那個——卓清啊……”

出乎意料的,話題並沒有沿着市一模展開,而是岔向了另一些方向。

視線仍沒有離開餅乾袋,吸入了空氣的塑料袋很快微微鼓脹起來。

“三門主科中你哪一門最弱呢?”

卓清皺皺眉,應該……是數學吧。

的確,是文科生都會頭疼的科目。江卉點點頭,“那文綜呢?你一向文綜不都還行的麼。”

“那是以前,現在……”

想起之前瞄過成績單上卓清那一欄文綜俱是六七開頭的數字,也默認了女生的話。

沒有特別拔尖的,也沒有不可救藥到亮紅燈的科目,幾乎每一科都很平均,並不偏科。很穩的綜合型成績,倘若加以時日,努把力,必定前途不可估量。可惜,沒有倘若。離大學入學測驗還有七十多天,這,才是現實。

“那麼,現在,還要這樣繼續下去麼?”

“哈?”卓清顯然沒有理解老師的話。

還要不斷把每份努力平均分配到每一科中,保持同起同落的狀態麼。

“在三門主科中選出最差的一科,放掉吧。文綜也一樣。”

放……棄……麼。

顯然很能理解女生的困惑與不甘。

——“與其讓每一科都保持這樣平庸的成績,不如把精力多放到自己最有優勢的科目上。多掙點分,畢竟,總分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説我們沒有那樣的能力,只是時間已經不允許我們再多猶豫。”

“其實也不是完全置之不理,就是時間與精力相對壓縮,那個科目能完成老師佈置的任務就好,不要再放過多精力,考得怎樣就怎樣吧。”

“就像化粧走秀,我們只需要的是聚光燈下那一瞬的驚豔效果,誰會去在乎粧容背後或之前是怎樣的面容。”

女生在老師一直不停的聲音中沒有説話,半垂的睫毛遮住了眼內的神情。

“謝謝老師。”

女生臨走時在老師暖心鼓勵的笑容裏亮起來的笑顏在輕輕關上門後逐漸暗下來,像慢慢流失電源的燈泡,一寸一寸地暗下來。

明明知道你對我們的付出,知道你恐怕為了和我們談話不知有多少天的晚飯是匆匆用餅乾麪包代替,知道你是我所遇到過的最暖心的老師。

可是——

這一次,我不想聽您的呢。

雖然很早就知道一份耕耘不會有一份收穫,汗水並不與成功成正比。

但心底仍存有一絲希望,就像深海中高壓缺氧的黑暗中卻也有着微小的光亮,雖然細微得無力,但仍固執地存在。

所以,似乎做不到呢。

這麼輕易地放掉,放掉曾經為之揮灑過多少淚汗的,我們稱之為夢想的東西。

手還放在黃銅色的門把手上,女生輕仰起頭,在光亮照不到的暗影裏,閉上了眼睛,握着門把的手卻緊了緊,

老師,對不起。

還想再試一試。

我,並不後悔。

想要堅持到最後一刻,即使在經歷萬水千山跋涉後看到的卻是一片荒蕪沙漠。

因為——

不想,放棄。

因為,我想要對得起自己。

8

大學入學測驗的氣息越來越濃,許多同學為了更好的學習環境,紛紛搬回了家住。

慕溪也不例外。

很多時候,慕溪一個人匆匆走在學校的校道上,

只是偶爾,偶爾,看到黃昏像火焰一樣的赤色雲朵燒紅天空,大雨將下未下,風將停未停,樹木的葉子像雨水一樣簌簌地落下來,覆蓋沿路走過的腳印。在這樣的時刻,她被這些柔軟而温暖的景色撼動了情緒,才會微微地發現,原來這些不經意的景色是這樣的美,有多長時間沒有

只是這樣的情緒也是很微弱的,在青春的弦上像風過般撩撥了一下。並沒有激起太多的絃音。

只是僅僅會讓慕溪懷着這種類似憂傷而又愉悦的心情,緩下疾駛的腳步,緩慢地緩慢地,抱着帶回家的參考書和試卷夾,走過學校這一條沿路大樹參天的道路。

9

若讓高三學生選出高三時期最想上的課,體育課有可能入圍。但若讓高三2班學生選出最應該像擺設的科目,則非體育課莫屬。

具有着典型文科班的特徵氣質,體育課這種耗費學習時間又易使身心做劇烈運動的科目在三年2班是最不受歡迎的。女生的話也就算了,男生嘛,應該會對體育有興趣吧。不,請你相信,在三年2班這個文科精英薈萃的大家庭中,僅有的十個男生也非常具有文科生的氣質,對體育也無甚好感。從每節課越來越少的人數來説,就很能説明問題了。一節課四十分鐘,能做多少道大題或是兩篇閲讀理解了呀。

這天第四節又是體育課,三年2班教室裏卻比此刻本該上體育課的操場上還熱鬧。

上課鈴已經響過兩遍,2班的大部分學生還是依舊我行我素,絲毫沒有上課要遲到或要曠課了的覺悟。

講台上有兩個人在玩電腦;電視屏幕裏在放着音樂;大部分人在做作業,小部分人在討論問題,少數兩三個人圍在一起聊天。

——江卉在上課十五分鐘後進來看到的就是以上的景象。

很平靜的樣子,江卉彷彿很隨意地問了一句講台上的人:“現在是什麼課啊?”

正沉迷於電腦視頻中的同學隨口答了一句:“體育課啊。”説完後才發覺有點不對勁,抬起頭看,我的媽呀,撞到槍口上了。

立刻不發一言,乖乖地關了電腦,回到座位。

這時,一直冷着臉的江卉才慢慢轉向全班人,將近三分之二的人都在教室裏,也就是説,三年2班將近三分之二的學生正在經歷一場集體逃課?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難道不知道現在究竟是什麼課麼?”語氣已經開始提高,帶上了些嚴厲。

全部人已經清醒了,怎麼那麼巧啊,江卉恰巧來巡班。

“我再問你們一次,現在究竟是什麼課?”聽得出在壓抑着怒氣,似乎是發怒的前兆?

“體育。”一小陣微弱的聲音戰戰兢兢地響起。

“原來你們還知道是體育啊。那你們現在是想怎樣,想造反麼。”

“這是集體逃課呀集體逃課。是不是認為體育這門科目反正又不大學入學測驗,學不學都無所謂。那我問你們,如果我這門語文不參加大學入學測驗,你們是不是也會像對待體育老師這樣對待我?”

“去上課,這是對老師最起碼的尊重,是做人的基本禮儀。你們這樣不聲不響地不去,是要顯示出你們這羣優等生是如何的高分低能麼。我真替你們感到羞愧和難過。既然這樣,我們班省優秀班級稱號也別要了,連做人都不會做,還怎麼敢自稱優秀班級。你們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第一次聽見江卉發這麼大脾氣,説這麼重的話。尤其是最後一句,不高的語調,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比任何怒吼更讓人害怕和恐懼,讓人更難過。

所有人都愣住了,羞愧地坐着,不知該怎麼辦。

“你們還坐着幹什麼,難道真的要曠掉一整節課麼?”

話音剛落,所有人立即起身,朝門口湧去。

不到二十秒,教室裏就只剩下江卉一個人。

彷彿被抽乾了力氣,慢慢地坐在最近的椅子上,江卉覺得心底正湧出巨大的悲傷。

就在十分鐘前,坐在辦公室裏批卷的江卉接到了高三年級男生組體育老師的電話,體育老師告訴她,上課五分鐘過去,2班男生一個都沒有出現。

男女生是分開上體育課的。女生那邊其實也差不多是同樣的情況,只有一人,和男生差不了多少。連文體委員夏曉丹都沒來。

因為是兩個班合着一起上課,體育老師點了長長一串的名字,只有樹上的鳥叫回應他。一看,哦,原來是2班的呀。算了,文重嘛,又是精英班,將來為學校增光的籌碼,就權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了。

而那頭體育老師的電話已經讓江卉很生氣。

不是為了自己班的學生為學習而放棄體育課而生氣,也不是為了體育老師直接打電話過來顯得自己這個班導很無能而感到丟臉。

真正讓人感到難過的,是體育老師的一句話:“我們這門科目嘛,對於三年2班來説當然是可有可無的咯。”

難道真的是因為大學入學測驗才要唸書的麼,是參加大學入學測驗的科目才有意義而其餘的都可忽視麼,如果不是為了大學入學測驗,那麼一切都沒有意義了麼。

是我的教導方式有問題還是你們生來觀念如此,你們變成了這樣的人。

掛斷電話後,江卉突然感到很心寒。

道德上的淪落比成績不理想更可悲。

相比起讓你們都能達到既定目標,我不希望在經過這一年後,你們都變成了高分卻品性上低能的人。相比起成績,讓你們成為能獨立有擔當的人更重要。

——我害怕因為幾張毫無生命的紙張上標榜的成績而斷送了讓你們學會成人的機會。

——我害怕你們會變成那樣的人。

即使你們最後不會幫我爭得什麼很大的榮譽,你們能成人,成為對社會對自身道德良心都無愧的人,是我最大的安慰。

江卉真的是説得到做得到,當天她就向年級組長提出三年2班自動放棄省優秀班級的稱號與獎勵。

本來以為只是玩笑話,沒想到來真的。那可是多高的一個榮譽啊。

有些人在心底開始悄悄埋怨江卉是不是太小題大做。

最後連校長都出面事情才解決,校領導輪番勸江卉不要太意氣用事,教訓教訓學生就好了,不必拿榮譽以儆,這畢竟關係到整個學校的臉面榮譽,不單指一個班級的事。

江卉才勉強同意先視三年2班的表現而定。

唯一確定的是,從今往後直到上半學期結束,體育課都人數滿堂,這讓老師有點受寵若驚。

【第八話】

1

5月26日。

畢業典禮加成人儀式,是大學入學測驗前最後一次大型集體活動。

大部分學生的家長都來了。

有誇張的是全家六口人都來了,爺爺奶奶叔嫂姑舅。親人想見證自己孩子莊嚴神聖時刻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有必要弄得像要去野餐一樣麼。

很多人都在拍照留影,一家三口在鏡頭前留下關於這段青春最美好的回憶。

有許許多多像自己母親或父親一樣的家長,散佈在校園的各個角落,去走那些陪伴在他們身邊的孩子走過的路,看看孩子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他們之中有看起來特別年輕美麗優雅的母親,有像自己父親一樣看起來隨時很忙碌的父親,也有些兩鬢已經泛白的瘦弱的操勞的母親,跟在已經比自己高大很多的兒子後面的父親。

看着這一切,慕溪突然想起了句話:可憐天下父母心。

想着,轉身便看見了朝這邊走過來的諾明郗。

微微一笑算打了招呼。

“今天之後就成人了呢。”男生温和的語調,又像是自言自語的感慨。

“嗯是啊。”

突然有點傷感,就要成人了呢。

今天過去,就再也不能打着年少無知的擋箭牌做任何事,該是自己承擔起責任來了。

“小郗!”

遠處的女聲打斷了這裏兩人的感慨,兩個人同時望過去。

是一位看起來很年輕漂亮有氣質的母親,正朝這邊揮手。

對於在女生面前徑直喊自己小名的母親,諾明郗感到有些心累。全然不知女生正想的另外一件事。

本來以為在叫自己呢,結果……等等,難道那是他的母親?

“小溪!”

彷彿是要映驗她的話,這回出聲的不是諾明郗的母親,而是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諾明郗身邊的,自己的母親。

中國的漢語拼音真的博大精深,明明聽起來讀音完全相同,卻有着完全不同的現實形態。

拋開自己和他在家裏的小名語調上聽起來是一樣的以外,對於兩位母親是怎麼走到一塊去的,他倆還是有點好奇。

就是在停車場碰見,一位母親幫了另一位母親的忙,然後就一起相約進來找自己的孩子。

相比起兩位母親的相談甚歡,慕溪和明郗就在尷尬的氣氛中偶爾對視一眼又飛快放下。

“我們來照張相留念吧。”

明郗的母親很興奮地提出建議,誰知慕溪的母親無比贊同。

看着兩位張羅着“母子或母女成人拍照留念活動”的母親,慕溪和明郗無奈地對視了一眼,頓時都升起同病相憐的感覺,可以用“瀑布汗”二人組來形容。

“運動員進行曲”的入場式音樂響起來,人流開始往體育館的方向流動。

卓清隨着人流機械地往體育館裏走去。

半路看見諾明郗和他的母親,那位特別年輕優雅的媽媽。

果然是理科天才的媽媽,因為沒什麼需要操心而顯得這麼年輕,因為心寬而顯得那麼有活力。而我的媽媽,她的鬢角都需要每個月去染髮來掩蓋雪霜般的刺目。

為什麼我的心像一座巨大的迷宮,窮盡我力氣也找不到出口。

成人儀式上,宣讀着誓詞的我們,終於告別了自己或璀璨或單薄的青春。

當所有高三學生轉過身對坐在身後觀眾席上的父母鞠躬時,許多人都哭了。

成人儀式後的畢業典禮上,學校放了這一屆自進校以來所有的影像記錄做成的短片。

從剛進校時的軍訓,到籃球賽,藝術節,團委選舉,等等等等。

卻突然發現,高中三年,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的並不是某個老師的某堂課,並不是某次考試獲得的某個名次,更不是某位校領導做的某次報告。而恰恰是,全班同學參與的每一次集體活動,從高一時的軍訓、拔河比賽、籃球賽、運動會,到高二時的藝術節、運動會、春遊,再到高三時的運動會、投籃比賽、大學入學測驗百日誓師大會、成人禮。

無數個活動中我們印下的足跡,是我們單薄青春最彌足珍貴的回憶。

2

成人儀式三天後,拍攝畢業照。

平日裏被束縛在制服裏的學生們被告知可以有個性照的時間,也就是穿自己最喜歡的衣服來拍攝。

慕溪拉起千寺的手走在去操場的路上,細跟鞋敲打着陽光肆意鋪灑的地面,無論男生女生紛紛側目來看。

有多久沒好好打扮過自己了呢。

真有種瞬間長大了的感覺。

三年二班本來就是美女集中營。

每個人換上自己最喜歡的衣服後,拍攝場地簡直像開出了一朵一朵的花。

日光下裙襬蹁躚,每個女孩子都是白天鵝。

在拍攝時,三班在旁邊候場。

同樣一眼就能看見男生羣中出挑的諾明郗。

乾淨的藏藍色立領制服穿得精神又英氣,感覺和平時沒什麼差別,卻又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一!二!三!

咔嚓咔嚓。

不是簡單幹脆的“咔嚓”一聲,而是漫長的,相機的紅光先後掃過我們的眼睛,在這漫長的時間跨度裏,囊括了我們之間所有的祝福,我們所有歲月中笑與淚的迴音。

再見,我們的高中生活。

再見,我們的青春。

【第九話】

1

6月7日、8日。

全國幾十萬的考生,終於踏進了那個自打我們出生,就被印在人生規劃表上的考場。

短短兩天,決定着無數人的命運。

有的人因為這兩天而站到金字塔頂端,有的人卻因了這兩天從此萬劫不復。

落潮漲潮,一切像海嘯,後退幾步席捲過來,漫過大陸架中淺淺掩埋的千百年前動物的白色屍骨,漫過曲折的蜿蜒的鋸齒狀凹凸不平的海岸線,漫過金黃的沙礫沙堆、停息着的白的水鳥黑的海龜。一切都吞沒了,靜靜的,耳邊再沒有別的聲音。

2

從最後一門英語考試的考場中走出來時,慕溪迎上父母無限期待的目光,像被烈烈的夏日陽光晃了眼,在被曬得冒煙的馬路邊冷靜地緩慢地笑着説“可以去北京了”,一家人緊緊相擁。

慕溪抬頭看天空,乾淨得沒有一朵雲。只剩下徹底的純粹的藍色,張狂地渲染在頭頂上面。像不經意,隨手打翻了藍色的墨水瓶。

暈染開的,千絲萬縷的藍。

3

六月末的謝師宴上,江卉成了最激動的人。

“我終於把你們都完整地交還給你們父母啦。你們總算沒有在畢業後怨恨地回來指着我説,老師我恨你。我很高興啊。”

“這什麼跟什麼啊,老師我們像是這麼忘恩負義的人麼。”

總體來説發揮得都不錯。

千寺進了F大。亞綺還是沒能考上R大,考到了北京的另一所高校。

也有的同學放棄了大學入學測驗,考到雅思7點多的高分,出了國。

“這次我們又沒能拿到狀元,太可惜了。”身為副校長的數學老師還是惋惜。

“老師,下一屆會的,就看學弟學妹們了。”

臨走前,每個人最後擁抱了所有的老師。

最後一個是江卉,走到她面前,慕溪輕輕地抱住她,這個在整個高三最艱難的時光中堅定陪伴自己像媽媽一樣的老師。

江卉微笑着在她耳邊道:“你一直是個幸運的女孩。”

幸運,別人都這麼説。

從小到大,聽得最多的就是——你是個幸運的女孩。

之前也許是,但高三一年無疑讓自己發生了許多變化。

也曾嫉妒過他人。

也曾經歷過心底的陰暗面。

只不過,還好還好,現在都已經過去。

如今,我還是得感謝上蒼予我的恩賜。

賜予我這一段歲月,教會我愛與寬容,讓我長大成人。

4

七月末的一個下午,卓清從學校出來,站在校門前的公車站等車。

對面有高二補課的學生,拿着本書在看。

相隔一條馬路,卓清似乎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

很久沒有對着鏡子仔細端詳自己,去年還短過肩的髮絲已經長過肩,柔軟地搭在胸前。

手中拿着薄薄的一張紙,來自R大的錄取通知書。

許多人都説她是超常發揮,或用着無關痛癢或羨慕嫉妒的語氣説:

“你創造了奇蹟啊。”

奇蹟,他們都這麼説。

可是若沒有一點一滴血汗堆積起來的努力,奇蹟又怎麼會出現?

那些奮鬥揮灑汗水夾雜淚水的日日夜夜,那些在慘白燈光下奮戰到兩三點的日日夜夜:

12點下的課,通常都在50分才離開教室,餅乾和乾麪包是最常見的午餐;在回宿舍的路上一面啃餅乾一面背英語單詞,回到宿舍又一頭紮在書桌前,直到離午休起牀時間還有十分鐘的時候,抓緊時間眯一小會眼;

計劃表已經按秒來計算;

很久無暇路邊的風景,走路用小跑的速度;

吃飯速度也越來越快;

下午在教室自習,實在累了就趴在書上睡過去,被驚醒後抓起一直握在手裏的筆繼續寫;

為省時間剪掉留了多年,從來反抗不煎的長髮,剪成自己從未想過的短的程度;

……

那些,你們都看不到。

這許許多多,都是我一路汗水的見證。是這樣的苦,我卻告訴自己,是在為夢想而奮鬥拼搏,所以怎樣的累與苦,都能忍受。

那些在絕望的時候破釜沉舟的勇氣,無路可退的決絕。

倘若不曾歷經過,你們不會懂。

我創造了奇蹟。

5

語言裏有一個詞叫相遇。

“陌生”與“相知”這兩個時距遙遠的詞之間必定還存在着某種微妙的成分。它起着承轉的作用,渾然不覺中自然地過渡。

那個起承轉合的詞是“相遇”。

相遇是不受自然規律控制的一種東西。

就像我們無法解釋為什麼一貫乘父親的車上學的我會在那天乘公車。

為什麼一貫騎自行車的你會在那天早晨改乘公車。

為什麼我們會在同一輛公交車上。

從學校裏出來的慕溪,一抬眼,夏天猛烈的陽光嘩啦一聲喧泄在眼前。

那日,也是這樣的一個夏日吧。

在擁擠車廂裏被擠得七葷八素的少女撞進少年的懷裏,從此揭開了青春序幕的所有樂章。

低下微微仰着的頭,視線在前方定住。

又是一個夢境麼。

但為何少年嘴角的弧度如此真實,像是破開了日光,直直地朝她傾灑過來。

連帶這那些過往的場景,鋪天蓋地而來。

手臂突然被什麼抓住,手肘處被輕柔而有力道地托起來,前額似乎頂到了什麼異樣的物體。

逆光的站立位置,大片金色陽光擦着男生的邊緣輪廓,漫溯上自己的眼眶。臉部俊朗的折線湮沒在側額流暢微過的發線,陽光在微微栗色的發上調皮地跳躍,男生的嘴角斂出些許淡淡的弧度。

——“沒事了吧。”

“吶,你可以拉住我的書包帶。”

心裏面某一塊鬆動下去,被四周氾濫的噪音泡漲了。

擁抱時男生身上清新的肥皂味,眼簾下襯衫肩線處細密的針腳,明明是夏末秋初,卻感到周遭花香四溢,草種飛揚。時間和空間的齒輪錯了位,是卡在了定格的一瞬。身體被男生緊緊貼在胸口。心臟被温暖的血液包裹起來。思緒抽絲剝繭延伸向無限遠。

身高的差異讓自己明顯聽見了一米八的男生的鼓點一樣的心跳。

擁擠得像沙丁魚罐頭的公交車上,某些真實又細微的感情在醖釀,濃重的呼吸被實體化成看得見的白色霧氣,懸浮在清晰度所剩無幾的視野裏。

那些字連成句,那些語氣與音調起伏成潮汐,暖入骨髓的温柔聲音無邊無際地朝自己蔓延過來,微微刺痛了耳膜。

“在這種容易着涼的天氣,用襯衫來包住傷口比較好。”

手中淡藍色的襯衣輕柔的衣料,似乎還帶着男生暖暖的體温,透過掌心脈絡傳遞到身體的每個感官細胞。

抬起頭,正對上男生半垂的眼,距離近的氣息在臉上投下了一小塊温熱的區域。大片陰影像柔軟的毛毯蓋在女生身上,阻隔在男生後面的光線遇到什麼障礙被扭曲了,不情不願地勾出他周身的輪廓。

“上來吧,揹你去醫務室。”

頭側靠在後腦柔軟的頭髮上,彷彿每一寸都沾滿甘霖。身體跟着男生走路的幅度而輕微晃動,雙手不敢大膽地交繞着對方的脖子,只能膽怯地放在肩上。白色襯衣,單薄的質感混淆在女生緩慢的呼吸間。微垂眼簾,體温顫顫巍巍地上升了幾個刻度,不穩定地停在了某個温熱且愜意的臨界。

心上的某一處被輕輕抓住揪起,鹹鹹的氣息隨着血液被運輸到身體的各處,全都錯動起來。

“如果2012真的來臨的話,就可以一起用它來看金星凌日了。”

和這句如出一轍的是大半年前的那句“沒事了吧”。即使一個帶着些詢問語氣,一個則是極度的肯定,也無法掩蓋住屬於他的獨特温柔聲息。

男生輕柔的聲線,温柔了誰的眼。

有那麼多的答案呼之欲出。

望着走到面前的男生,女生的眼中突然霧氣瀰漫。

男生的嘴角斂着謹慎而優美的弧度,輕輕的吻,印在女生的劉海上。

原本就深植於心澗的聲音,像藤蔓一樣破土而出迅速生長,攀附上心室壁的每一個角落,最終温柔又沉靜地覆蓋了整幢心房。

——吶,我喜歡你。

“那……北京見。”

“嗯,北京見。”

六月消逝七月淡褪八月漸遠九月襲來恍惚了眼,有些人事在故地畫下了句點。

可有些人和事,還會繼續未完待續的完結篇麼。

誰説不是呢。

寫在後面:給那個遠去的夏天

我想你們一定都記得那樣一個夏天:

當頭頂的老電扇吱呀吱呀地轉起來,陽光躲過沒夾好的窗簾縫穿過朦朧的眼皮,汗水逐漸浸濕了藍色的校服,手臂上的皮膚開始有了粘濕的質感。

温度漸漸由二十幾升至三開頭的兩位數,教室的空氣變得燥熱起來,連人也不由得煩躁。於是便有人日日帶了水果冰沙,教室裏又多了幾分清涼的水果味道:西瓜,草莓,薄荷。

窗外一場持續的大雨剛剛離開,尚帶雨滴的天穹已映着幾道彩虹。不是沒見過,卻還是一羣人大呼小叫地湧到走廊上興奮地指着天空。

綠得醉人的法國梧桐上,是無休止的蟬鳴。蜻蜓飛快地掠過池塘上方,荷葉已散開,遮住塘下的幾尾紅鯉。午後無人的巷口,誰家的大黃狗在打盹。

陽光在午後變得透明,蜿蜒向所有它可以到達的地方,不遠處的公交車站傳來繁忙的聲響,因為瞌睡而睡着的人,投下一顫一顫的影子,蛛網在牆角隱隱約約。空氣裏繃着平緩而舒暢的節奏,像是永遠停在了這一點,以至於完全不用考慮它的將來會演變出怎樣的走向。

我的故事,由夏天開始,在夏天結束。

僅僅只是想把那一場在夏天的繁複花事寫出來,與爾共賞。

我無法也不想否認過去的這一年對於我的生命來説有多大意義。因為這一年來的那些人事、情感,它們就那麼真實地存在着,既清晰又模糊。

同許許多多如我這一代的人一樣,這一年的生活被明顯地分成了兩半,在兩個地方。而它所給以我的悲傷或驚喜遠遠大於我所意料中的。

滬上的第一場雪已經降下,才驚覺又將近年歲的尾巴。那些為了夢想信誓旦旦的日子,那些在慘白燈光下混合着汗水的日日夜夜,已恍覺隔世。

想起去年的高中畢業謝師宴上,偌大的高檔包廂裏六桌滿滿地挨着。俱是明皓笑顏,卻讓人無由生出幾許傷感。

那時的我們,以為即將踏上的就是自己所認為併為之努力十幾年的未來。

七月的時候來到這裏,所遇一些人和事。幸好,他們都那麼美好。

只是那時沒想到一個多月後又會來到這裏,並將以長久居住的狀態,開始新的命途。

呆的越久越發現,這個城市,外表越喧囂,內心越荒蕪。而遠離繁華區,更是沒落不堪。

我真的不能昧着良心説我有多愛這個城市,多愛現在我所居住的地方。只是已經習慣不再去多做無謂的抱怨,已經學會去接受。畢竟,路還是要靠自己走下去。

人間事事不堪憑。

春老才覺短,別後方知遠。

寫下這樣的句子,才知懂得珍惜是何等幸事。

於是,讓我們用力所能及的筆觸,寫下那些對我們彌足珍貴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