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間掛着的葫蘆散發着香氣，那是我昨夜飲剩的殘酒。扶着朦朧的醉意，揹着盛放老劍的劍匣，我再次出發。
已是深秋，清晨的鄉間小路上結着薄薄的白霜，只印上了我一個人踉蹌的足跡。枯死的枝頭老鴉斜瞟我一眼，呱呱地開始聒噪：“這人好生奇怪，一身青衣倒也像個讀書人，偏潦倒落魄成這個樣子，還揹着把劍在身上。咳，咳咳，看來又是一個整日痴心妄想奔赴沙場建功立業的，可憐辜負好韶光！”它撲稜着翅膀，翻着白眼極其藐視地斜睨着我，我只當沒看見也沒聽見。畢竟，這樣的話我也沒少聽旁人説嘛。
繼續悶頭趕路良久，我驀地抬起頭，敲敲身後的劍匣：“喂，老劍，你倒是醒來瞧瞧，這可是辛將軍昔年走的那條路？”那老劍錚錚然張了口：“不錯，你要去的那處，也該快到了。追逐辛將軍昔日步履，仍想北上伐金的，現下已經廖若星辰了，你算是個執着的。”他清清嗓子又開了口：“想當年我作為辛將軍的佩劍，刀頭舔血，金戈鐵馬，何等意氣風發！現如今卻只能感歎物是人非江山易改，在這方劍匣中了卻殘生，苟延殘喘無何奈何。”我黯然低頭，喉頭哽咽，卻無言以對。
一人一劍隨腰間葫蘆裏嘩嘩的酒響聲漸行漸遠。路旁野草蕭瑟，蟲兒低鳴，日頭漸高卻日光慘淡，悽悽然如一點燭火即將熄滅；遠處林子裏羣鳥哀鳴，似是杜鵑啼血，聲聲淒厲。
如此江山！
夜色已濃，四下裏黑得倒也均勻，挺應景，也應情。我放下揹負一天的劍匣，取下火絨摸索着生火。老劍冷不丁開了口：“嗯，沒錯，他那天就宿在這木屋內，和你此刻一般無二地生了火。”我愣了片刻，火光已冉冉升起，照亮了一地蕭條。
和辛將軍一樣嗎？
恍惚間看到火光中似乎有辛將軍的身影搖曳。他背影模糊，卻依舊挺拔，手中執一柄長劍舞動。漸漸地他轉過身來，抬起頭，霎時間目光如電直穿我的心扉。我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卻不小心踩滅了剛剛生起片刻的星星之火，頓時又是一片黑暗。
黑暗中我不知所措，那劍卻再次開口：“辛將軍，他可能期待你舞劍。”
摸黑走出木屋，野地裏一片月光皎潔。我再次生起篝火，將半葫蘆殘酒到入火中，頓時四周漾起濃濃的酒香。搖了搖葫蘆發現似乎還有，我舉起葫蘆將一葫蘆底的酒盡數倒入口中一飲而盡。
火光跳動着，酒氣四散着，將清冷的夜一寸寸逼退。我在火光中取出劍匣，閉上雙眼，用力抽出老劍。
錚！似有火花迸出，緊接着一柄寒氣森然而現，在月色下凝出白霜。輕揮劍柄，那老劍似蛟龍入水，銀光閃動間斬出一片光幕，將我整個人罩入其下！
哈！寶劍未老，我怎敢老？寶劍未老，辛將軍怎會老？寶劍未老，我大宋百年江山又怎會老？
三分醉意已變成十分豪氣。我揮劍斬入夜色，劍光凜然涼風獵獵，竟使火光為之一顫。長嘯一聲，身上似有使不完的力氣，我轉身躍起，手腕輕抖，劍尖直至塞北！
身為書生又如何？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揮劍斬樓蘭，滿城甲光森然！辛將軍美芹十論不能空留世間，我必將其踐行，還我大好河山！
醉眼朦朧。劍光散亂。我似乎聽到北方號角聲連綿。是了，那定是我大宋軍士，氣吞萬里如虎！老劍曾提起，辛將軍征戰沙場，驍勇有謀，以單劍匹馬取敵將項上人頭，這應是我血氣男兒之終生抱負！
我似乎聽見火堆上的烤牛肉噼啪作響，塞外七絃琴合奏令人熱血沸騰。怕是將上沙場了吧，等待真令人焦躁！辛將軍，我看見他躊躇滿志地擦拭那老劍，光亮的劍身映出他冷峻的面容。
我似乎聽見戰場上馬蹄聲不絕，馬兒昂首嘶鳴，弓矢破空之聲如雷電穿空！老劍躋身於刀光劍影之下，硬生生撞開一條血路，奮勇拼搏。是呀！自當為國效力，以期凱旋迴朝！……然而這一起都像泡沫般碎裂開來了。我醉眼看不透這一片迷霧，只能看見霧氣裏辛將軍斜靠着門檻，身上滿滿月光，手中酒杯卻空空如也。想來一半是食不知味地灌入了口中，另一半卻隨着滿面淚光，盡數灑在了胸前衣襟上。
我不甘！辛將軍空有一身文韜武略，為何鬱郁不得志如斯！手中劍柄用力斜揮，老劍狂刺出去，我縱聲長笑。雖是個書生，我有的是雄心壯志，更有的是膽略和力氣，辛將軍抱憾終生未竟之事，我卻要盡力完成！
可朝廷，為何也不重用於我？那些道貌岸然的主和派，一個個腰身滾圓，養尊處優，何曾看見前線的慘烈和苦難？我空懷着滿腔熱血，一心想要北定中原，卻只落了個忠勇愛國的虛名，一杯御賜美酒，就將我打發歸家……可我那些金戈鐵馬的夢呢？可我那心心念唸的熱血和抱負要置於何處呢？月光清涼，灑在我濕透的青襟上，如草地上的寒霜一般。篝火已然悄悄熄滅了。
老劍説，我醉了。
老劍説，我哭得像個孩子。
老劍又説，我鬢角也白了。
抬頭看那蒼穹如墨，我喃喃自語：國將不國矣，我豈能老去？！
撿起方才被我拋至一邊的酒葫蘆，我高高舉起，邀這一輪明月，讓回憶皎潔，與我共浮一大白，醉裏且貪歡笑，要愁哪得工夫！
“娘，昨夜樹林子裏是不是來了個瘋子？又哭又笑地，太可怕了！”
“囡囡莫怕，沒什麼大不了的。前幾年不是來了個人，也是大晚上又哭又笑又叫又跳的，你爹爹和村裏的叔伯們早上去看了，原來是個不省人事的醉漢，葫蘆裏的酒都撒完了，劍都扔到地上了。聽説還是個將軍呢！估計昨晚也一樣，他們這些粗魯不堪的武將都這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