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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鬼畫師作文

精選故事 閲讀(2.7W)

馬三媳婦好幾個晚上都想不明白,睡覺的時候丈夫明明是好好的,沒有喝酒,可剛睡下他們還在説話的時候丈夫就露出了醉眼兒。這天晚上她忍不住湊過去聞了一下丈夫的嘴裏,有一股酒氣,丈夫醉迷迷地衝着她笑,馬三媳婦心裏很是納悶,將丈夫搬到一邊,也沒發現酒袋子或酒瓶子,撩起單子和單子下面的毛氈,發現毛氈下面有一根細管子,是醫院裏打針用的那種輸液管子。那根管子塞進炕縫裏,揭開炕板一看,炕洞裏放着一個罈子,管子伸進罈子裏,馬三在管子那頭一吸,酒就進到了嘴裏。

酒鬼畫師

“我把你這個賊挨刀,你又喝了馬尿了。”馬三媳婦大聲叫罵,但這時馬三已經醉得不省人事,鼾聲如雷。

馬三愛喝酒,但他有一樣長處,就是會畫畫,他畫得一手好畫,飛禽走獸、花魚蟲、人物肖像都畫得跟活的一樣,馬三尤其擅長畫一種千層牡丹,像他這樣的手藝人,農村人叫“油兒匠”。人們為家裏添點色彩,就請“油兒匠”,面櫃棺材,碗櫃櫥架、桌椅板凳,都在油畫之列,農村人喜歡濃豔的顏色,所以油畫的色彩往往是大紅大綠。馬三到別人家裏油畫,畫的最多的就是牡丹。馬三喝酒,和他畫畫有莫大的關係,大凡能給家裏添點顏色的人家,都是條件比較好的,當然在飯食上要招待好匠人,還要給匠人喝點酒。馬三最愜意的,就是每天干完活後主人雙手端着酒碟給他敬酒,他也雙手舉杯,喝得“吱咂”有聲,酒量又出奇地大,且養成了每天要喝兩盅的習慣,如果一天不喝酒,心裏就癢癢得難受。這幾天沒有人叫他去幹活,媳婦又不讓他喝酒,他就偷偷地買來一隻罈子,裏面灌了酒,放進炕洞裏面,從炕縫裏面伸進去一隻管子,每晚上睡覺後偷偷地喝酒,不料想喝着喝着就醉了,露出馬腳,讓媳婦給發現了。

第二天,媳婦把酒罈子收起來了,這一次,媳婦乾脆把罈子裏的酒倒到了花園裏,敬給了花園裏那些草本木本的花兒,將罈子倒扣在了南牆根裏。起先,男人到別人家裏畫畫,喝得醉醺醺地回來,媳婦伺候他睡下,將枕頭墊得高高的,還在牀頭備好一杯茶,等男人酒醒的時候喝。第二天醒來,馬三照例要喝幾大碗寸寸面或豆麪拌湯,辣子和醋調得旺旺的,喝得渾身出汗,精神就恢復了原樣。可後來,馬三喝了酒之後第二天還要喝,不喝幾口就難受得要命,喝了酒又醉了,倒頭就睡,醒來還要喝,竟成了惡性循環。媳婦從此堅決不讓他喝酒了,把家裏面的酒都收了起來,塞到面櫃和箱子角落裏,可馬三還是尋了出來,一喝一個醉。媳婦沒法,乾脆將酒發出去,給了孃家的兄弟,家裏不放一滴酒,這個辦法還管用,雖然男人精神蔫蔫的,可比那個醉了醒醒了醉的男人好多了。可誰承想他又喝上了。

媳婦釜底抽薪倒了男人的酒,馬三就像被奪了饃的啞巴一樣,成天沒精打采地杵了頭在西牆根裏曬太陽,向着太陽響響地打兩個噴嚏,感覺舒服了些。他回到家裏動找西翻,就是找不到酒的影子,心裏難受得就想貓抓一樣,想去買酒,錢早讓媳婦給收起來了,馬三就向尕得的小賣部走去,他想,都是鄉親,熟人熟面的,抬頭不見低頭見,賒一瓶酒的面子他還是有的,何況他還是個“油兒匠”呢。

尕得正在小賣部門前的太陽傘底下打盹,馬三溜進了小賣部,一看見貨架上滿瓶子的酒那口水就像泉水一樣滲了出來,那些清澈的液體剛好能透析他焦渴的身體。尕得感覺眼前晃過了一個人影,就跟着進了小賣部。馬三要二兩裝的“虎跑泉”酒,尕得遞過來一個,馬三説一個不濟事,還要兩個,尕得轉身的當兒,馬三擰開瓶蓋,咕嘟嘟幾口已經將酒灌了下去,把瓶子扔出門外,瓶子在土地上彈了幾下滾出好遠,尕得沒聽見聲音。尕得拿過酒來,馬三擰開酒瓶蓋又喝起來,馬三説這兩個還不濟事,再拿兩個,尕得又拿過來兩個“虎跑泉”,發現櫃枱上有四個小酒瓶,就問馬三要了幾瓶酒,馬三説眼前不是放着四個瓶子嗎?四個。尕得有點恍惚起來,就算了四個,説這次應該結錢了吧,翻開一個小本子,算了一下,有一百好幾,馬三説沒錢,先賒着,尕得只好又記了賬。

馬三飄忽忽地往回走,兜裏揣着幾瓶“虎跑泉”,到了家門口,把酒塞到了草垛裏,一進大門就軟軟地倒了下去。媳婦見狀,邊罵邊拖邊拉把馬三拽到了炕上,然後站在大門前大聲嚷起來:哪個不相干的閒得沒事幹,有那麼多的馬尿拿去調泥,也比灌給那個挨刀的好!

馬三躺在炕上像一個死人一樣。

第二天,媳婦發現馬三不知啥時候又喝醉了,第三天又醉了。媳婦還是站在大門前面罵。這時的馬三又窩在草垛底下呼呼地睡着了。第四天上,媳婦跟在馬三後面,馬三見後面跟着“警察”,從家裏躥到外面,又從外面躥到家裏,一會兒上到炕上像蚯蚓似的蠕動,一會兒爬在花園的土牆上嘔吐。媳婦只是站在旁邊看着他。以後媳婦都跟着他,他到哪兒媳婦就跟到哪兒,喝不到酒的馬三成天鼻涕眼淚,哈欠連連,就像沒了魂一樣。

過了幾天,尕得找上門來了,説他們家剛做成了一副傢俱,讓馬三過去油畫,馬三好久沒有接到活兒了,現在“開胡”了,又可以高茶貴飯地做高貴人了,又可以放開量兒喝酒了,於是就興沖沖地收拾油畫的傢什。可是媳婦不答應,要是馬三去畫畫,就沒死沒活地喝酒,誰管他呀?尕得臉上不好意思,説嫂子放心,他不會給馬三喝酒的,馬三也説他再也不會喝酒的,成天把他圈在家裏,像是看似的,也不是個事兒呀。馬三心想,喝不到酒,還能不許我吃幾口好吃食兒?媳婦一聽有理,就答應了,但條件是馬三絕對不能喝酒,馬三掙的錢尕得要放她手裏。

馬三果然幾天沒有喝酒,説話做事和別的男人一樣,媳婦心裏暗暗高興,晚上早早就給馬三鋪好了被褥,和丈夫説上一陣話兒,馬三説尕得的傢俱再有一天就可以油完了。第二天,媳婦等丈夫“凱旋”歸來,可那天晚上馬三沒有回來,第二天,尕得用架子車推着馬三送回了家,媳婦問是怎麼回事,尕得説前幾天馬三要酒喝,他沒讓喝,昨天活做完了,馬三硬要喝酒,就讓他喝了,馬三喝醉了,還在他們家裏尿了牀。馬三媳婦看丈夫褲襠裏,一大片都是濕的,還冒着熱氣,又氣又羞,臉就一下子刷地紅到了脖根,挨刀長行口短地把丈夫拖到了屋裏,馬三就像一堆泥一樣沒有反應。馬三媳婦轉過頭來向尕得要工錢,尕得説馬三在他們小賣部裏賒了近二百塊的酒錢,工錢就頂了酒錢,馬三媳婦才明白馬三喝的酒都是從尕得小賣部裏賒來的,氣得直跺腳。

酒鬼畫師(2)

馬三在炕上像蚯蚓一樣忽蜷忽展,渾身哆嗦,這是他在醒酒。馬三向媳婦要酒喝,喝到一口酒,他就會好受些,媳婦哪裏肯給他酒喝?給他端來一碗麪條,馬三兩手哆嗦得竟端不住碗。他就要酒喝,馬三媳婦一生氣,把麪條碗往炕桌上一墩,出去幹活了。

這時,得壽老漢來了,他來找馬三給他油畫壽材,得壽老漢一輩子幹了許多得意事,他最後的一件得意事就是給自己做了一副上好的壽材,純柏木的。他請了最好的木匠做了壽材,他還要請最好“油畫匠”把壽材油畫了,起高峯、畫蓮花寶座、童男童女,犀米座子上要畫上層豔的小牡丹。他瞅準了馬三,因為馬三的畫藝十里八鄉無人能及。馬三媳婦説馬三剛從別人家畫畫回來,喝成了這個樣子,無論如何再也不能去畫畫了。得壽老漢看看馬三的樣子,歎了口氣,直搖頭,説:唉,這娃娃。

他讓馬三拿飯桌上的碗筷,馬三的手抖得拿不穩筷子。

得壽老漢對馬三的媳婦説:我讓他從今後不喝酒了,你還讓他去油畫不?

馬三媳婦説:只要不喝酒,他幹什麼都行。

得壽老漢説這小子的肚子裏恐怕有酒蟲,我把他驅出來。馬三媳婦聽人們説過,愛喝酒的人,肚裏有酒蟲,把酒蟲逼出來,人就不愛喝酒了。馬三媳婦問怎麼驅法,得壽老漢沒給回答,揹着雙手出去了。

不一會兒,得壽老漢領着幾個小夥子進來了,不由分説,把馬三從炕上拉下來,用皮繩綁到了柱子上。馬三媳婦以為幾個人要打馬三,嚇得渾身篩糠似的直打顫。只見得壽老漢端着滿滿一碗酒湊到了馬三嘴跟前,馬三聞到酒的香氣,以為得壽老漢要給他酒喝,就伸過嘴來要喝酒,得壽老漢把酒碗縮了回去,馬三把脖子再往前伸,伸得老長,拼命夠得壽老漢手裏的酒碗,得壽老漢就是不給他喝。碗裏的酒清清亮亮的,能讓馬三的焦渴的喉嚨變得清爽,滲透他的心田和骨髓,可他就是喝不到那清清亮亮的一口。馬三喝不到碗裏的酒,越聞到酒的香氣,喉嚨裏就越是焦渴,太陽照着他的臉,鼻尖和額頭上滲出了汗珠,馬三開始央求,叫大叔,叫大伯,接着叫爺爺,得壽老漢有經驗,凡是驅酒蟲的人都會這樣,這時候不能心軟,他只看馬三的鼻孔或嘴裏有沒有蟲子爬出來。

馬三看央求不起作用,就大罵起來,罵爹孃老子,罵祖宗八代,得壽老漢就是不理他,他知道已經到了關鍵時刻,這時候被驅酒蟲的人要捱得住,驅酒蟲的也要捱得住。可始終不見蟲子從馬三的鼻孔或嘴裏鑽出來。

得壽老漢把一碗酒摔到了院子裏,向幾個小夥子甩了一下手,反揹着雙手出去了。幾個小夥子解開了皮繩,馬三像粉條一樣軟了下去。

第二天,得壽老漢拿了茯茶來請馬三去給他油畫壽材,論輩分,得壽老漢是馬三的長輩,可他請的是匠人,不能失了禮數。馬三媳婦説酒蟲沒逼出來,他還會喝酒的,得壽老漢説不是沒逼出來,他肚裏壓根就沒有酒蟲,沒有酒蟲戒酒還不容易嗎?由人不由蟲,不喝不就對了嗎?馬三就跟了得壽老漢去油畫壽材。

得壽老漢叫家人把兩副壽材抬出來放在院子中央,馬三就開始打底、上漆、油畫,在馬三油畫的壽材當中,這是質量最好的壽材,純一色的柏木材板,足有五寸厚,質地細密不見一個癤子,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馬三在打磨的時候,得壽老漢就站在他的旁邊,他要看着馬三把他的壽材一點一點地打磨好,一筆一筆地油畫出來,這是他這一輩子的最後一樁心願。當壽材的顏色由白變紅,馬三開始勾畫圖案的時候,得壽老漢發現馬三的畫筆捱到壽材上面的時候不住地發抖,有幾朵牡丹已經走了樣。得壽老漢不高興了,問馬三是怎麼回事,馬三説他酒渴,喝點酒手就不抖了,得壽老漢心想這小子的酒蟲還是沒有驅出來,躊躇了一陣,就叫家人給馬三拿酒來,可是不能多喝,就喝六盅。馬三把六盅酒喝得滴點不剩,再畫畫,手就不抖了。

以後每次油畫前,得壽老漢都先給馬三喝六盅酒,馬三藉着酒力畫畫,竟畫得非常順手,馬三完全忘了自己,他和手下的筆成了一體,像是在雲裏裏行走一樣,那些花兒草兒在他的筆下竟像活了似的。得壽老漢寸步不離馬三,他的眼睛始終盯着馬三手裏的筆,不由得笑了。七天之後,馬三把兩副壽材油畫好了。

壽材油畫出來正好趕上了得壽老漢的八十大壽,這是得壽老漢的兒女特意計算的時間,兒女們要為得壽老漢過八十大壽,同時要賀壽材,所以賀壽材的儀式搞得非常隆重。得壽老漢身穿印壽字的大紅棉襖,胸前斜搭着兩條紅,兒女們為他輪番升酒,得壽老漢不知抓了多少次酒杯,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只覺得眼前有不少人在閃動,看見了許多常見的或不常見的笑臉,還有許多伸直了的端着酒碟的胳臂,盛得滿滿的酒杯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晃動,反射着太陽光或是燈光。馬三就坐在得壽老漢的旁邊,他為得壽老漢油畫了後世的大房,功德無量,所以他要陪着得壽老漢,胸前也斜搭了兩條紅,享受着和得壽老漢同樣的待遇。在這樣的場合裏,馬三早已把媳婦定給他的戒律忘了,他和得壽老漢一樣地喝着得壽老漢的兒女子孫們敬的酒。這個場合是他所經歷過的最大的一個酒場合,也不知道抓了多少次酒杯,喝了多少酒,只知道看見了許多人,聽見了許多聲音,又有許多人伸着胳膊和他划拳。席盡人散的時候,得壽老漢的兒子用架子車把馬三送回了家裏。

第二天一早,馬三媳婦急急地跑得壽老漢的家裏,説他的男人在嚥氣,得壽老漢“呔”了一聲跑了出來,到了馬三家裏。馬三的兩隻眼睛像死魚的眼睛一樣,直直地望着一處地方,嘴艱難地一張一合,喉結在一上一下的蠕動。得壽老漢把手在馬三眼前晃了兩下,馬三的眼睛沒有反應,得壽老漢問馬三想要什麼,馬三説不出話,只是嘴艱難地一張一合。得壽老漢説這娃娃要酒哩,讓馬三媳婦拿酒來,馬三媳婦説他們家早就沒酒了,得壽老漢説快去他們家取,馬三媳婦飛快地跑到得壽老漢家裏,拿了酒又飛快地跑了回來。得壽老漢倒了一杯酒緩緩地灌到馬三嘴裏,又倒了一杯緩緩地灌了進去,馬三伸了一下脖子,吃力地把酒嚥了下去,然後慢慢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