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門口，一眼望去整個屋子都是木頭的，除了木頭櫃子就是木頭椅子，透着幾分典雅。牆上隨意掛着作品，有的則直接扔在地上。
他剛剛來這裏，前一段時間他因無錢交租費而被趕了出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房地產商。這裏的東家喜愛書法，便將這位流浪的藝人收留了。
他每天都在這教室正中間的紅木桌子上寫字。筆架上掛了各式的筆：狼毫、羊毫、貂毫。我剛要碰，他便喝住我，説是傳了七代的老物件。我半信半疑，看見他在那搖頭晃腦，閉着眼隨意揮灑。每每問他他便説這叫“意在筆先”。很多家長見狀都認為他是瘋子，紛紛給孩子轉班。但他卻緩緩地説：“此中有真意。”説完又深沉地點點頭。
我成了他為數不多的學生之一。他用他那滿是老繭的手握住我的手，抑揚頓挫，一筆一劃工整地臨摹字帖，之後便説一通我聽不懂的話，什麼中宮收緊，形為外，意為內。説完還不忘順一順自己花白的鬍子，眼睛深沉地望着剛寫完的字，點了點頭。或許他在想如何寫得更好。
自此，每週中總有那麼一天，我會來到這裏。而他就把他一週中最得意的作品拿出來，自己指着氣其中的幾個字，“你看這收筆多流暢，再看這連筆多自然。”他滿是皺紋的臉上一絲微笑盪漾開來。我這個十幾歲的年輕人，反倒成了這年近花甲的老藝人的知己。我們一同走龍蛇，筆在手腕上輾轉騰挪，他輕輕地蘸了下墨，不假思索，沒人看懂他在寫什麼，只看到“川”字紋兩旁，他淚眼婆娑，深沉地滴在紙上，成為這幅作品中畫龍點睛的一筆。滿是斑點的手放下布着塵土的筆，收筆形意留，紙上光陰舊。
我問他：為何他的字在行雲流水的筆劃中卻透着深沉，透着歲月的痕跡。他笑了笑，沒有回答，只是深沉地搖了搖頭。
我思考了一週，終於明白不是字如其人，而是人如其字。這就是他教導我的“形為外，意為內。”他的深沉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字中，他的字中被注入了靈魂。而這種靈魂，正是傳承下來的文化。
而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我興奮地去找他，卻發現滿屋空蕩蕩，只留下那幅作品在地上。我問了人才知道，他又是因為拖欠租費而被趕走。藝人不死，只是會逐漸消亡。文化亦如此。
為何他那滿是皺紋的眼角總是常含淚水？因為他深深地愛着這門藝術，這份文化，愛得深沉。而正是這份傳承下的靈魂與他渾然一體，使他成為最深沉的人。
滿紙光陰舊，形意兩長留。依稀千年事，宣紙上斑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