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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國學:一位宋朝自媒體人的自我修養作文

國學文化 閲讀(2.21W)

傳統筆記小説,大約可分為志人、志怪及博物考證幾大類,其文本來源,一是剪裁前人着作,如《世説新語》《大唐新語》《唐語林》皆是;二是記錄前人所談,如《次柳氏舊聞》記柳芳傳高力士的言談,《鬆窗雜錄》為李浚錄早年聽父輩談論;三是道聽途説,如《云溪友議》。當然也有閉門騁想,奇幻創作者,更是高手。宋初以來發生變化,部分筆記開始記錄文本來源,或聽某人所談,或取資誰書,一一註明,大約孫光憲《北夢瑣言》肇其端,司馬光《涑水紀聞》開其流———後者為寫本朝史作前期準備,逐一備註來源,以便考核審定。南宋王明清《揮麈錄》,也是這樣的着作。

宋朝國學:一位宋朝自媒體人的自我修養

洪邁父洪皓,使金不屈,《四笑江梅引》尤着名。其數子皆博學能文,洪适專治漢碑,因他努力,宋人所見漢石文本大多得到保存;洪遵以編刻《泉志》《翰苑叢書》而為世所知;洪邁尤享大名,雖然他多達一百又八卷的文集《野處猥稿》沒能保存,影響我們對他詩文成就的看法,但《容齋隨筆》八十四卷,以博聞通達傲視一代,廣得聲譽。當然,還有更偉大的着作,就是四百二十卷的《夷堅志》,獨立完成,篇幅接近《太平廣記》。

洪邁稱自幼過目不忘,在博通經史羣籍時,也飽覽“稗官虞初,釋老傍行”,對各種歪門邪道抱有濃厚興趣。開始採集怪奇傳聞,始於二十歲時,到四十歲方完成二十卷之《夷堅甲志》,起步有些慢。此後時斷時續,到七十二歲完成甲至癸十志,凡二百卷,採集故事二千七百零九則。他生命的最後十年,在退出官場歸隱鄉里後,傾盡全力,又完成二百二十卷,創造了中國小説史上的奇蹟。

將退未退之際,洪邁自述:“老矣,不復着意觀書,獨愛奇氣習猶與壯等。天惠賜於我耳力未減,客話尚能欣聽,心力未歇,憶所聞不遺忘,筆力未遽衰,觸事大略能述。”老邁而耳力、心力、筆力都未衰減,好奇習氣依舊,那就保持童心,不改本色吧。越老,他的工作效率越高,《支乙》歷時八月,《支庚》僅四十四天即告竣,《支癸》則三十天收工,他自己也驚歎,“世之所謂拙速,度無過此矣。”

洪邁深諳“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後難求”(蘇軾詩)的道理,他“每聞客語,登輒記錄,或在酒間不暇,則以翼旦追書之,仍亟示其人,必使始末無差戾乃止”(《夷堅支庚序》),這種工作態度,與現代媒體記者有什麼不同?凡聽到的各種奇談,多數當時就拿出小本子記錄,當然也有酒席上的談論,記錄不便,他是大官,是主人,場面上總要招呼,即便如此,次日早點起來,將聽到的故事馬上寫出,讓談者再看一遍,有無不準確的地方。記者的工作流程如此完整,雖然年過七十,仍如此激情工作。

洪邁採編傳聞,完全不計較講者的身份,在他筆下既有周必大、范成大、陸九淵、吳棫等名人,也有蔣丞相、朱丞相等高官,更多的則來自“寒人、野僧、山客、道士、瞽巫、俚婦、下隸、走卒”,不計身份高低,職業雅俗,只要會講故事,“凡以異聞至,亦欣欣然受之,不致詰”(《夷堅丁志序》),再好飯好酒的招待,有時不免還要留客付酬,都不在乎,能談鬼説夢就行。張祝平教授着《夷堅志論稿》(中國文史出版社2002年),將洪邁所着書的文獻來源作了詳盡分析,可知早期多來自僚友官員之敍述,如王秬告二十七事,黃鈞告十九事,鄧植、鄧直清父子告八十七事,晚年則多得民間人士敍述,如資福院僧顯章、樂平遊士孫千里、道士楊昭然、術士徐謙、居士徐熙載,甚至如福州老嫗、尤溪坑户等。如徐謙為饒州占卜者,兩目皆盲,但諳於曆法、星佔,為洪邁講了四十三則故事。當然,洪邁一直沒有停止閲讀,前人着作中曲折離奇故事而不為世所知者,他也偶有改寫發揮。他的名聲大,也有民間人士鼓勵他將沉寂不顯的着作摘取以傳,如鄉士吳潦就出先人所着筆記,請他摘錄,洪邁自稱“剽取三之一為三卷”(《夷堅支庚序》)。各地友朋知他此一愛好,得到異聞,也會千里奉告,不認識者馳書奉料也不少。

其實,家人對洪邁的這一特殊愛好,並不支持。説來也是,高官退老,七八十的人了,早該優遊林下,結侶雲泉,早睡晚起,事佛修道,結三生善緣,或“熊經鴟顧”(《夷堅三丁序》),練練筋骨,幹嘛天天請一些不三不四之人,作胡天胡地之談,夤夜寫作,“殆非老人頤神繕性之福”,對身體沒一點好處。他家子弟不斷羅嗦,他也想痛革前非,但僅幾日,就發現“膳飲為之受味,走趨為之局束,方寸為之不寧,精爽如痴”,渾身不自在,於是故態復萌,告訴子弟“故從吾志,以竟此生”(《夷堅支壬序》),這輩子只能如此打發了。

《夷堅志》書名來自《列子·湯問》,説鯤鵬之事,“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即怪奇之事,作者聽到就寫下來。洪邁是學者,對傳聞有興趣,始終只是忠誠的記錄者,寫定還要核實,多年後發現與事實有出入還加刪訂,這不是虛構創作的態度,也使他的着作達不到《聊齋》的高度。但因他不加選擇的忠實記錄,卻如同《清明上河圖》般地展開南宋下層社會的浩瀚長卷,民生艱辛,吏治腐敗,民間信仰,日用百事,乃至淫巫敲詐,田產侵奪,謀財害命,孝道淪喪,節操鬆弛,欺詐百術,獄事慘酷,等等,都從下層人士口中講出,在他筆下寫定,無不具體生動。《夷堅志》是傳統志怪筆記的異類,其敍述廣度和深度超越了時代,雖然存世僅全書之半,仍規模空前,值得重視。

宋代官員待遇優裕,退閒後仍高俸優養,洪邁晚年能專心從事喜歡的寫作,得益於此。另一個特殊案例是宰相周必大退歸吉安後,組織地方學者校勘《文苑英華》《歐陽文忠公文集》,使一批默默無聞的地方學者得以寫下學術史上濃厚一筆。老有所為,老有所樂,洪邁是一位成功者。

張祝平教授任教於南通大學,相識已久,但不知志業所長。偶在書肆得其書,置閒甚久,偶檢而驚喜,既知洪邁之晚年敬業,不循時俗,更歎張着之分析精密,表述有識,故特為表出之。